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五三〇


  人們會覺得,倘若斯萬和他的雙親還在人世,德·蓋爾芒特公爵會毫不猶豫地舉薦他們當一名花匠,聖日爾曼郊區便是如此對任何資產者談論其他資產者的,也許是為了讓對方高興,因為在交談的當兒,他(她)被看作一個例外;也許,更確切地說,是為了羞辱對方,或者兩種意圖兼而有之。比如一個反猶太分子在非常和藹可親地對待某個猶太人的同時,卻對他大講猶太人的壞話,不過用的是泛指的方式,這樣既可傷害對方又不顯得粗暴無禮。

  德·蓋爾芒特夫人是瞬時的主宰,在某個時刻,她確實能做到對您好得無以復加,簡直下不了決心讓您離去;然而她又是瞬時的奴隸。過去在談興正酣時,斯萬曾有幾次使公爵夫人產生一種錯覺,以為自己對他有點好感,現在他再也不能做到這一點了。「他很討人喜歡,」公爵夫人帶著憂鬱的微笑說,同時用溫柔的目光看著希爾貝特,如果碰巧姑娘很敏感,那麼這目光便是向她表示得到了理解,還表示倘若她們倆是單獨在一起,倘若當時的情況許可,德·蓋爾芒特夫人真想向她袒露她那無限深厚的同情心。而德·蓋爾芒特先生呢,也許他覺得客觀情況正好不允許如此流露感情,也許他認為所有感情的誇張都是女人的事,男人無須過問,正如無須過問女人的其他權限,除了烹調和美酒(他把這兩項權限劃歸自己,因為在這兩方面他比公爵夫人更有學問),因此他雖然參加談話,卻認為最好不要為談話添薪加柴,他是帶著顯而易見的不耐煩情緒聽這場談話的。德·蓋爾芒特夫人在一陣同情心發作過後,便以社交界的無聊對希爾貝特說:「喏,我來告訴您,他是我的小叔夏呂斯的很好很好的朋友,他很熟悉富瓦絲農(德·蓋爾芒特親王的莊園)。」

  她說這話就好象對斯萬來說認識德·夏呂斯先生和親王是一件偶然的事,好象公爵夫人的小叔和堂兄弟是斯萬在某種情況下偶然結交的兩個人,其實斯萬跟這一階層所有的人都有來往,又仿佛她想讓希爾貝特明白她父親大體上是何許人,並通過某一特徵替她父親確定位置,正象人們為了解釋怎麼會跟一個本來不一定會認識的人有了來往,或者為了突出自己的敘述,便援引某個人給予的特殊保護。至於希爾貝特,她正好一直在設法改變話題,因此,見談話終於結束心裡特別高興,她繼承了父親那種細膩的識時務知分寸的直覺,又聰明可愛,公爵和公爵夫人都看出了這一點,並且大為賞識,他們請希爾貝特不久以後再去。此外,他們象所有缺乏生活目標的人一樣對細枝末節觀察入微,有時在與他們交往的人身上發現一些其實是極普通的優點,他們會大呼小叫讚歎不已,那份天真就象城裡人在鄉下發現了一根小草;有時他們又用顯微鏡看別人的細微缺點,將其無限擴大,深惡痛絕,評論個沒完,而且常常是對同一個人這樣時褒時貶。在希爾貝特身上,閑得無聊的德·蓋爾芒特先生和夫人那洞察秋毫的眼光首先注意到的是她的可愛之處。「您注意到她吐某些字的方式沒有,」公爵夫人在希爾貝特走後問丈夫說,「完全是斯萬的風格,我簡直以為是他在講話呢。」「我正要發表同樣的看法,奧麗阿娜。」「她很風趣,完全是她父親的氣質。」「我甚至覺得她勝過她父親。您記得她講海水浴的事講得多精彩嗎?她有一種斯萬所沒有的生動活潑。」「噢!他也是很幽默的。」「我不是說他不幽默,我是說他缺乏生動活潑。」德·蓋爾芒特先生用呻吟般的聲調說,因為痛風病使他心煩,當他不能向其他人表明自己煩躁時,總是沖著公爵夫人發脾氣。但他自己也不甚明白其中的原因,於是就做出一副不被人理解的樣子。

  公爵和公爵夫人既已對她有好感,其他人有必要時也會對她說一聲「您去世的父親」,不過這已無濟於事了,因為大約在同一時期,福什維爾先生已收她為養女。她稱福什維爾「我的父親」,她的彬彬有禮、高雅脫俗的言談舉止深得寡居的老夫人們的歡心,大家一致公認,福什維爾固然待她很好,但姑娘也很有良心,懂得感恩圖報。也許因為她希望顯得灑脫自如,有時也確能做到灑脫自如,她對我講了她是誰,並且在我面前談起她的親生父親。但這只是一次例外,平時人們不敢在她面前提起斯萬的名字。

  剛才走進客廳時,我碰巧注意到兩幅埃爾斯蒂爾的素描,過去這兩幅素描一直被束之高閣,放在樓上一間書房裡,我也是偶然見過。如今埃爾斯蒂爾時興了。德·蓋爾芒特夫人曾把這位畫家的那麼多作品給了她的堂妹,現在心裡懊惱不已,倒不是因為這些畫時興了,而是因為她現在欣賞它們了。其實所謂時髦乃是一群人的熱衷造成的,而德·蓋爾芒特夫婦則是這類人的代表人物。但她無意再買幾幅這位畫家的其它作品,因為那些畫的價格上升得驚人地高,她想至少客廳裡總得擺點什麼埃爾斯蒂爾的東西,於是命人把這兩幅素描從樓上搬下來,並且宣稱她「喜欣他的素描甚於他的油畫。」希爾貝特認出了畫家的筆法。「好象是埃爾斯蒂爾的作品,」她說。「正是,」公爵夫人冒冒失失地答道,「這正是您的……這是幾位朋友建議我們買的。真是妙極了。依我看,比他的油畫更高一籌。」我呢,沒聽見她們之間的這段對話,只顧走過去觀賞素描,「咦,這兩幅埃爾斯蒂爾的素描是……」這時我看見德·蓋爾芒特夫人拼命向我示意。「啊,對了,這兩幅埃爾斯蒂爾的素描是我在樓上常常欣賞的。掛在這兒比掛在樓道裡更合適。

  說到埃爾斯蒂爾,昨天我在《費加羅》寫的一篇文章裡提到他。您看過那篇文章了嗎?」「您在《費加羅》報上寫了文章?」德·蓋爾芒特先生驚呼道,其驚奇程度就仿佛他在喊:「咦,這不是我的表妹嗎!」「是的,昨天。」「在《費加羅》報,您肯定?這不太可能,因為我們倆各人都訂有一份《費加羅》,即使一個人沒注意到您的文章,另一個人也會看到的。是不是,奧麗阿娜?報上根本沒有。」公爵命人拿《費加羅》來,見是真的才相信了,好象在這以前,更可能是我弄錯自己在什麼報上寫文章的了。「什麼?我不明白,這麼說您在《費加羅》上寫了篇文章?」公爵夫人對我說,看來要談一件她不感興趣的事很費力氣。「好了,巴贊,您以後再讀吧。」「讓他讀吧,公爵的大鬍子垂在報紙上的樣子很有派頭。」希爾貝特說,「我回家後立即看這篇文章。」「是啊,現在大家都把鬍子剃了,他反倒留起鬍子來了,」公爵夫人說,「他從來不跟任何人雷同,我們結婚以後,他不僅剃掉了鬍鬚,連唇髭也不留了。那些不認識他的農民都不相信他是法國人。那時他的稱號是德·洛姆親王。」「現在還有德·洛姆親王嗎?」希爾貝特問,一切與那些很長時期裡不願和她打招呼的人們有關的事都使她感興趣。「不,沒有了,」公爵夫人回答,目光帶著憂鬱和撫愛的神情。「那麼好聽的封號!法國最雅的封號之一!」希爾貝特說,因為有時有些聰明人也會說出某一類的平庸之辭,這是不可避免的,正如時鐘到點就要鳴響一樣。

  「可不是嗎,我也惋惜。巴贊希望由他妹妹的兒子恢復封號,不過這就不是一碼事了;說到底也可以是一碼事,因為不一定非得長子繼承封號,可以由長子轉給次子。剛才我講到巴贊當時把鬍鬚刮得精光;有一天,正是朝聖的日子,您記得嗎?我的小夥子,」她對丈夫說,「是去帕賴—勒—莫尼亞勒①朝聖,我的小叔夏呂斯頗喜歡和農民聊天,他不時問問這個,又問問那個:『你是哪兒人,你?』而且他很慷慨,總要賞給他們點什麼,還帶他們去喝酒。沒有一個人能象梅梅②那樣既高傲又平易近人。他可能不屑于向一位公爵夫人行禮,因為覺得她不配當公爵夫人;但他可能待一個管獵狗的僕人好得無以復加。於是,我對巴贊說:『瞧,巴贊,您也跟他們聊聊嘛。』我丈夫並不總是富有創新精神的……」「承蒙嘉許,奧麗阿娜,」公爵說,並繼續專心致志地閱讀我的文章。「他一眼瞧見一個農民,便一字不差地重複他兄弟的問話:『你呢,你是哪兒人?』『我是洛姆人。』『你是洛姆人?那麼我是你的親王。』農民看看巴贊刮得發青的臉,回答說:『不可能。您,您是個英國人。』就這樣,在公爵夫人的簡短敘述裡,常會突然冒出象德·洛姆親王這樣高貴而傑出的封號,他們恢復了應有的位置、原來的狀況和地方色彩,就象在某些祈禱書裡,人們能在當時的一大片尖塔中認出布爾日教堂的尖塔。

  --------
  ①帕勒—勒—莫尼亞勒:在法國索恩—盧瓦爾省,當地有一座建於11世紀的教堂,甚為有名。
  ②梅梅,夏呂斯男爵的昵稱。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