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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二


  象布特朔蒙這樣的事我在當時自然認為無關宏旨,這事實本身對阿爾貝蒂娜不利但與淋浴場女侍或洗衣女事件相比卻遠沒有那麼嚴重,那樣關鍵。然而首先,一件往事不期然地前來光顧我們時會在我們身上發現一種完整無缺的強大想像力,即是說在心情難受的情況下我們自己儘管有意開動腦筋回憶往事,我們卻只是部分地運用了我們的強大想像力。再說這後一部分往事(淋浴場女侍和洗衣女)儘管在我記憶裡已經模糊不清卻自始至終都沒有消逝,好比走廊裡的家具,儘管周圍光線昏暗人們什麼也看不清,他們卻總是避免碰到這些家具,我對這部分往事的回憶早已習以為常了。與此相反,長期以來我從不去想布特朔蒙,也不去想諸如巴爾貝克娛樂場裡那面鏡子照出的阿爾貝蒂娜的眼神,或在德·蓋爾芒特家晚會後的夜裡我那樣久等她而她遲到了卻不作解釋的事,我現在倒願意去瞭解她生活中所有這些游離在我心田之外的部分,使它們和我的心水乳交融起來,在我心裡與我真正佔有過的心上人阿爾貝蒂娜留下的更為甜蜜的往事結合在一起。這些回憶撩開習慣的沉重面紗的一角(那使人遇鈍的習慣在我們生活的全過程中幾乎對我們掩蓋了整個宇宙而且在深沉的夜裡掛著亙古不變的標簽,用一種不產生任何樂趣的不疼不癢的東西去替換生活中最危險或最使人沉醉的毒藥)象最初那樣帶著季節轉換時的沁人心脾的清新氣息,帶著改變當今陋規的沁人心脾的清新氣息回到我的腦海,這些回憶在我們領略樂趣方面也是如此,如果我們在初春的豔陽天裡坐上汽車或者在旭日東昇時走出家門,這些回憶會使我們興奮而清醒地注意我們自己那些沒有什麼意義的行動,這樣的興奮和清醒會使這激越的一瞬遠遠勝過這之前的全部日子。我現在又處在從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家的晚會出來的那一刻了,我等待著阿爾貝蒂娜的到來。

  往昔的日子逐漸掩蓋了它們之前的日子而這些日子本身又被後來的日子淹沒。然而每個過去的日子都會在我們身上積澱起來,就象儲存在一個無比寬敞的圖書館裡一樣,在圖書館最古老的藏書裡,總有一本是永遠無人問津的。然而這過去的一天穿過後來的半透明的各個時代又會浮到表面而且在我們身上伸展開去並覆蓋我們全身,於是,一時間,姓氏恢復了原有的意義,人恢復了原有的面孔,我們也找到了我們當時的心靈,於是我們便帶著隱約的但已變得可以忍受的悲哀,帶著不可能持久的悲哀去感受長期未能解決而當時又使我們那麼憂慮的問題。我們這個「我」是由我們一個接一個的狀態迭合而成的。然而這種迭合又不象山的層疊一樣永恆不變。無休無止的上升運動會使古老的地層露出表面。我又從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晚會出來等待阿爾貝蒂娜了。那一夜她都做了些什麼呢?她欺騙了我嗎?同誰?即使我接受了埃梅揭露的情況,這也絲毫減少不了我對這個未能逆料的問題的憂憾摻半的興趣,就仿佛每個不同的阿爾貝蒂娜,每個新的回憶都會提出一個由特殊的忌妒心引起的問題似的,解決其它問題的辦法都不適合解決這些問題。

  不過我希望瞭解的不僅是她和什麼女人度過了這一夜,而且是她體會到那其中有什麼樣的特殊樂趣,那一刻她心裡有什麼樣的感受。在巴爾貝克時,弗朗索瓦絲有時去尋找她,回來時她對我說她發現阿爾貝蒂娜靠在窗前,看上去憂心忡忡,東張西望,似乎是在等待什麼人。就算我已得知被等的人是安德烈,那麼阿爾貝蒂娜等待她時的思想情況,隱藏在她那憂心忡忡東張西望的眼神背後的思想情況又如何呢?對阿爾貝蒂娜來說這嗜好有什麼樣的重要性,這嗜好在她操心的事裡究竟佔據什麼樣的位置呢?

  唉!我想起了我自己每次見到一個討我喜歡的姑娘時感到的激動,有時只聽見有人說起她而並沒有看見她我就操心如何打扮得漂亮些,如何突出我的優點而且冷汗淋漓了,因此我只需想像阿爾貝蒂娜也和我一樣領略過充滿快感的激動不安就夠我苦惱不已了,這樣做就好比借助儀器的神力,我的萊奧妮姨媽在醫生來看了她的病而且對這種病是否存在表示懷疑時就曾希望發明這樣一個儀器使醫生親自體會病人全部的病痛以便更瞭解病人的痛苦。而這麼一想我已經受到了相當大的折磨,我想,比起這些來,我和她之間關於斯湯達和維克多·雨果的嚴肅談話對她來說恐怕倒是一文不值的,我感到她的心已被別人吸引了,已經脫離了我的心歸附到別處去了。然而她對這種欲念的重視和圍繞這種欲念所作的謹慎的安排都未能使我明瞭這欲念究竟屬￿什麼性質,進一步說,她自己在考慮這欲念時又認為它是什麼性質。在身體的病痛方面我們起碼不必去選擇自己的痛苦。疾病先決定這種痛苦然後才強加給我們。然而在忌妒方面我們卻必須首先以某種方式去嘗試各種各樣的大小不等的痛苦,然後才能選擇可能對我們合適的痛苦。輪到這後一種痛苦時,我們感覺到我們所愛的人同我們之外的人相處更快活,這些人給她的感受是我們不可能給她的,或者起碼這些人的輪廓、形象、舉止向她展現了與我們截然不同的東西,我們這時的尷尬處境變得何等嚴峻!啊!阿爾貝蒂娜怎麼沒有愛聖盧,真愛了,我恐怕還不至於這麼苦惱呢!

  我們當然並不清楚每個人的特殊感覺,但出於習慣我們甚至不明白我們不清楚,因為別人的這種特殊感覺與我們毫不相干。至於阿爾貝蒂娜,她的這種感覺如何卻能決定我是不幸或是幸福;我清楚知道她這種感覺是我所不熟悉的事,而這不熟悉本身就已經使我苦惱了。阿爾貝蒂娜感受的這種我所不熟悉的欲念和樂趣,我有一次產生幻覺以為看見它們了,在另一次幻覺裡又以為聽見它們了。阿爾貝蒂娜死後那段時間安德烈來過我家,我當時就看見了這些欲念和樂趣。她第一次來我家時我覺得她似乎挺美,我想她那一頭幾乎是天生的短短的卷髮,她那雙帶黑眼圈的憂鬱的眼睛,這無疑是阿爾貝蒂娜心愛的東西,是她情思昏昏時矚目的東西在我面前的顯形,是她那麼急切地想從巴爾貝克趕回來那天她用自己充滿欲念的帶預感的眼睛看見的東西的顯形。我好象看見了一朵不知名的黑色的花,一朵從某個人的墳墓那邊給我送來的花,而我在那邊是發現不了這朵花的,我象看見意想不到地挖掘出來的珍貴聖物似的看見了由安德烈來我面前為我體現出來的阿爾貝蒂娜的「欲念」,就象維納斯體現朱庇特的欲念一樣。安德烈悼念阿爾貝蒂娜,但我立即感到她並不想念她的亡友。死神迫使她離開了女友,她似乎很輕鬆地拿定主意和女友徹底分手了,阿爾貝蒂娜在世時我可不敢向她提出這種徹底分手的要求,因為我害怕安德烈會不同意。她現在似乎反倒輕而易舉地接受了放棄女友的要求,而這種放棄恰恰又是在對我沒有什麼好處的時候作出的。安德烈為我拋棄了阿爾貝蒂娜,可惜是亡故的,對我來說她不僅失去了生命而且事後回想起來她還失去了她過去存在的某些真實性,因為我看清了她於安德烈並不是不可或缺的,獨一無二的,安德烈可以讓別的人代替她。

  阿爾貝蒂娜在世時我可不敢要求安德烈對我披露隱情談她和阿爾貝蒂娜之間以及她們和凡德伊小姐的女友之間友誼的性質,因為我不敢肯定到頭來安德烈是否會把我的話告訴阿爾貝蒂娜。如今這樣的詢問即使毫無結果,起碼也不會有危險了。我向安德烈談到,不是以詢問的口氣而是以我似乎向來就知道,也許是通過阿爾貝蒂娜而知道的口氣談到安德烈自己對女色的嗜好以及她同凡德伊小姐的個人關係。她毫無難色地承認了一切,而且笑盈盈的。從她的承認裡我可以得出令我苦惱的結論;首先,安德烈在巴爾貝克對不少姑娘那麼親切那麼賣弄風情可能沒有引起任何人懷疑而她自己卻毫不否認她有那些習慣,以此類推,我在重新認識這個安德烈的同時也滿可以想到阿爾貝蒂娜同樣可能輕而易舉地向我之外的任何人,任何她感到正在忌妒的人坦白承認她自己的那些習慣。另一方面,安德烈曾經是阿爾貝蒂娜最好的朋友,而且也許正是為了她阿爾貝蒂娜才特意從巴爾貝克趕回來,既然現在安德烈已經承認了她的嗜好,我思想上必然得出結論認為安德烈和阿爾貝蒂娜總是同時在一起發生這類關係的。當然,就象在外人面前人們總是不敢看這個人為他帶來的禮物是什麼,他得在饋贈者走了之後才去揭開蓋子,因此只要安德烈還在這裡,我就不會在自省中去審視她帶給我的痛苦,我明顯感到這種痛苦已經在我的神經和心臟這些服務器官裡引起了嚴重的紛亂,只是因為我受過良好的教育,我才能裝作沒有發現這些混亂,反倒和這個少女最親切不過地聊天,我把她當作客人,所以沒有把注意力從她身上轉移到我內心的意外變化上去。聽見安德烈談到阿爾貝蒂娜時說出的這句話我感到格外難受:「噢,是的,她喜歡我們一道去舍夫勒斯山谷散步。」

  我仿佛覺得是安德烈事後在她和阿爾貝蒂娜散過步的那模糊而且似乎不存在的天地惡狠狠地造出一個令人詛咒的山谷加進了上帝的創造裡。我感到安德烈即將向我和盤托出她和阿爾貝蒂娜的所做所為,而出於禮貌,出於狡猾,出於自尊,也許出於感激,我又竭力使自己顯得越來越親切,與此同時我能給阿爾貝蒂娜無辜這個概念讓出的空間卻越來越縮小了,我似乎發現我無論作出多大的努力,我仍舊顯出了即將被抓獲的動物特有的那種發呆的狀態,而在這只動物的周圍,令它懾服的鳥已緩緩地縮小了它回旋飛翔的圈子,它從容不迫是因為它有把握在必要時追上它的犧牲品而且這犧牲品再也不可能逃出它的爪子了。不過我仍舊注視著安德烈,而且帶著殘存的詼諧,自然和信心十足的神氣,這種神氣正是那些想裝出不怕別人盯著他們使他們入迷的人特有的,我插進這麼一席話:「我怕惹您生氣所以從沒有對您說過這些,不過現在我們既然輕鬆地談到了她,我也就可以對您說我早知道了您和阿爾貝蒂娜這種性質的關係,再說儘管您已經知道,告訴您這事仍舊會使您高興:阿爾貝蒂娜非常愛慕您。」我告訴安德烈如果她願意讓我看看她(哪怕只看看她們怎樣撫愛,在我面前做這個動作恐怕不會使她太為難)同阿爾貝蒂娜那些有此嗜好的女友們如何動作,那一定頗富奇趣,我點了羅斯蒙德,貝特以及所有阿爾貝蒂娜的女友的名,以便從中弄個明白。「我不但絕不在您面前做您說的那種事,」安德烈回答我說,「而且我也不相信您說的那些姑娘有這種嗜好。」

  我情不自禁地靠近吸引我的魔鬼,回答說:「怎麼!您總不至於想讓我相信在你們那一夥裡您只和阿爾貝蒂娜一個人幹過這事吧!」「可我同阿爾貝蒂娜也從沒有幹過。」「瞧您,小安德烈,幹嗎否認我起碼在三年前就已經知道的事呢?我並不認為這有什麼壞處,恰恰相反。對了,那天晚上她那麼想第二天和您一道去維爾迪蘭夫人家,您也許還記得……」我還沒有把話說完便看見安德烈的眼睛裡掠過一絲憂慮,憂慮使這雙眼睛棱角畢露,儼如珠寶工人也難於利用的滿是棱角的寶石,這就好比那些享有特權的人在演出開始之前撩開一角帷幕隨即閃身躲開以免被人瞅見。這憂慮的目光一消失,一切又複歸正常,然而此刻我已經意識到我再看見的一切都只可能是對我假裝出來的了。這時我從鏡子裡看見了我自己;我吃驚地發現我和安德烈之間有某種相似之處。如果我不是早就停止刮鬍鬚了,如果我只留下一丁點胡茬,這種相似真算得上是毫無二致了。在巴爾貝克時,阿爾貝蒂娜也許正是看見了我剛長出來的鬍子才突然急不可耐地渴望回到巴黎的。「可是總不能只因為您不認為這有什麼壞處我就承認並不存在的事吧。我向您起誓我和阿爾貝蒂娜什麼也沒有幹過而且我相信她厭惡這種事。告訴您這件事的人是在騙您,也許是為了什麼私利。」她帶著詢問和不信任的神氣說。「那好吧,既然您不想對我說,」我答道,寧可作出不想提供任何證據的樣子,再說我也並沒有掌握什麼證據。不過為了碰碰運氣我還是含糊地說出了布特朔蒙這個地名。「我可能和阿爾貝蒂娜去過布特朔蒙,難道那是一個特別糟糕的去處不成?」我問她能不能和希塞爾談談這事,因為此人有一段時間和阿爾貝蒂娜特別熟。

  然而安德烈宣稱希塞爾剛剛對她做了一件極無恥的事,去求此人幫忙是她永遠不會為我效勞的唯一的事。「您如見到她,」她補充說,「別把我對她的議論告訴她,沒有必要樹敵。她很清楚我對她的看法,但我還是寧願避免和她鬧得太僵,鬧僵了倒反而只能和解了。而且她是會傷人的。您會明白,只要看了我一周前收到的那封信,看她在信裡怎樣背信棄義地撒謊,世上無論什麼東西,連最漂亮的行為也抹不掉這件事留下的記憶。」總之,如果說安德烈的這種嗜好強烈到不加掩飾的程度,而阿爾貝蒂娜對她又懷著那麼熱切的愛,她也的確懷著那樣的愛,儘管如此,安德烈卻並沒有和阿爾貝蒂娜發生過肉體關係而且不知道阿爾貝蒂娜有這類嗜好,那准是因為阿爾貝蒂娜根本沒有這種嗜好,也沒有和任何人發生過這種關係,她即使想和女人發生關係,她也一定寧願和安德烈而不願和別的女人。因此安德烈一走,我就發現她那斬釘截鐵的斷言已經使我平靜了下來。可是她這樣做也許是受責任感的驅使,因為她還沒有忘記阿爾貝蒂娜,她認為不讓別人相信阿爾貝蒂娜在世時無疑曾要求她否認的事是她對死者義不容辭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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