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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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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這種「重新恢復」,這種夢景的「重新演奏」乾脆趁我睡覺時到記憶這本書裡一舉翻過許多頁,於是一頁一頁的日曆將我帶到,使我倒退到痛苦的但已很久遠的印象裡去,這些早就讓位給別種印象的印象又變得歷歷在目了。這印象通常總是和一切笨拙而激動人心的演出同時出現,這演出給我以假像,使我耳聞目睹從此以這一夜為起點的一切。而且在愛情史裡,在愛情與遺忘作鬥爭的歷程裡,夢所占的位置比醒著更為重要,夢從不考慮時間上的極細微的劃分,它取消所有的過渡狀態,使巨大的反差變成對立,它在刹那間打亂我們在白天緩慢完成的安慰性的工作,在夜裡安排我們和那一不見面就可能忘懷的人兒幽會,不是嗎?因為,無論怎麼說,我們在夢裡總可以得出一切皆真的印象。只有從我們白天的感受裡找出的原因才能說明這一切是不可能的,而這種感受在做夢時又是我們看不到的。因此這種不可能的生活在我們眼裡似乎就成了真實的。但有時由於使演出歸於失敗的內部照明不足的毛病,我那成功地搬上舞臺的回憶便使我產生了真實生活的幻覺,我真以為我曾經約過阿爾貝蒂娜幽會,以為我找到了她;可是我又感覺到不可能向她走過去,不能出聲地把我準備向她說的話說出來,也不能為看清她而重新點燃那已經熄滅的小火把:這種不可能性在我的夢裡無非是睡眠者的動彈不得,說不出話,看不見物,就象你猛然看見幻燈裡出現了大片的陰影把舞臺人物抹去,這陰影本來是應該被遮住的,這片陰影就是幻燈本身的影子,或者是操作人員的影子。有時,阿爾貝蒂娜出現在我的夢裡,她又想離開我,這次她的決心卻沒有能觸動我的心。原因是一縷令人警覺的光可能已從我的記憶裡透進了黑暗的睡夢裡,這種光一經停留在阿爾貝蒂娜身上便使她未來的行動,使她宣佈的出走失去了全部的重要性,這光就是她已經死了的概念。然而阿爾貝蒂娜已死的記憶往往在更清晰的情況下甚至也會和她還活著的感覺相結合而並不推翻這種感覺。我同她談話,在我談話時外祖母在房間緊裡頭走來走去。她的下頦已有一部分碎成碎片掉在地上,儼如一尊已經毀損的雕像,而我卻絲毫不覺得這其中有什麼異常之處。我對阿爾貝蒂娜說我有問題要問她,是關於巴爾貝克淋浴場和土蘭的某個洗衣女的事,不過我把這事放在以後再談,因為我們有的是時間,沒有必要著急。她保證說她沒有幹壞事,只不過昨天吻過凡德伊小姐的嘴唇。「怎麼?她在這裡?」「是的,而且這會兒我就該離開您了,因為我一會兒就得去看她。」阿爾貝蒂娜死後我一直沒有象她在世的最後一段時間那樣把她禁閉在我家裡,所以她看望凡德伊小姐的事使我有些擔心。我又不想讓她看出我的擔心。她告訴我她只不過吻過凡德伊小姐,可是她也許又在撒謊,就象她過去對一切都矢口否認一樣。過一會她恐怕就不會只滿足於吻一吻凡德伊小姐了。當然,按照某種觀點我如此煩惱是沒有道理的,因為據說死人什麼也感覺不到,什麼也不能做。大家儘管這麼說,我的外祖母死後卻還是繼續生活了好幾年,而且此刻還正在房裡走來走去。當然,我一旦醒來,這死人繼續活著的想法會變得讓我既無法理解也無法解釋。然而我這種想法在做夢的荒唐的短暫時刻卻出現了那麼多次,我終於和它熟悉了!如果夢境反復出現,對夢境的記憶就可能變得持久。我想,一個瘋人今天即使已經痊癒而且恢復了理智,他恐怕也比別的人更容易理解他在自己精神生活的某個已過去的時期想說的話,他當時想對參觀精神病院的人解釋說,不管大夫如何看他,他個人並非失去理智的人,他把自己健康的精神狀態和每個精神病人的瘋狂的異想天開加以對比,結論說:「因此,瞧這人的神氣和大家一樣,你們一定以為他不是瘋子,好!他就是瘋子,他以為自己是耶穌基督,這不可能,因為我才是耶穌基督!」我的夢結束很久以後,我還在為阿爾貝蒂娜談到的給凡德伊小姐的吻而苦惱,她的話仿佛還在我的耳際迴響。這些話倒真的可能在我耳際迴響過,因為這些話是從我自己口裡說出來的。我一整天都在和阿爾貝蒂娜交談,我詢問她,諒解她,我向她談那些在她生前我一直想對她說的事以彌補我對這些事情的遺忘。我突然害怕地想到我在回憶中提到過的人,我與之說了那一席話的人再也沒有任何現實感了,那張面孔的各個不同的部分都毀滅了,原來也只是不斷迸發的生的意志使這個面孔和人的臉孔相一致,如今這生的意志已經無影無蹤了。 還有幾次,我並沒有做夢,一醒來我就感覺到我心中的風轉向了,刮個不停的冷風是從另一個方向,從往昔的深處吹來的,它向我傳來了遙遠時刻的鐘聲,傳來了我不常聽見的啟程的汽笛聲。我試著抓起一本書。我再翻開我特別喜愛的貝戈特的小說。我覺得書裡的人物挺討人喜歡,我很快就入迷了,我開始象企盼自己的樂事似的盼望書中那個壞女人受到懲罰;當那一對未婚夫妻的幸福有了保障時我的眼睛都濕了。「那麼,」我絕望地大聲說道,「我那麼重視阿爾貝蒂娜可能做出的事卻不能從中得出結論說她個人是不可消除的真實存在,說我總有一天會在天上再看到與她在世時一樣的她,而我卻帶著那麼多的祝願呼喚,那樣急切地等待,而且帶著眼淚歡迎一個隻在貝戈特的想像裡存在的人的成功,一個我並沒有見過的,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想像其面孔的人的成功!」小說裡也還有些迷人的少女,有情書,有寂靜無人的供人幽會的花園小徑,這一切都在提醒我說人是可以秘密談情說愛的,於是我的忌妒心重又被喚醒了,就好象阿爾貝蒂娜還可能去幽徑散步似的。書中還描寫了一個男人在50年後重見了他在青年時代愛過的女人,他認不出她了,他在她身邊感到厭倦。這又提醒我愛情是不可能天長地久的,這使我感到震驚,仿佛我命中註定必須和阿爾貝蒂娜分手而到晚年再見她時又必然會冷漠無情似的。倘若我瞥見一幅法國地圖,我驚恐的眼睛一定會設法避開土蘭以免生出忌妒心,為了避免不幸,我的眼睛也會躲開起碼有巴爾貝克和東錫埃爾標誌的諾曼第,我和阿爾貝蒂娜相偕走過好多次的道路就在這兩地之間。其它的法國城市名稱無非是可以看見可以聽見的一些地名,在這些地名當中,比如說,圖爾這個名字的構成似乎就和別的地名有所不同,它不是由非物質的形象而是由有毒的物質構成的,而這些物質又直接對我的心臟起著作用,加快它的跳動並且使這種跳動十分痛苦。如果說這種作用力可以擴展到另外一些名字上面,這些名字因而變得與別的名字有所不同,那麼在我進一步考慮我自己的事而且只限于考慮阿爾貝蒂娜本人時,這作用於我的,任何女人都可能促其產生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是夢境、欲念、習慣、柔情受到此起彼伏的痛苦和歡樂的必然干擾之後又互相接觸互相揉合的結果,對這一點我怎能感到吃驚呢?這一切繼續處於死亡狀態,因為光記憶就足夠支撐實際的生活,即精神的生活了。我想起阿爾貝蒂娜從火車車廂下來時曾說她想去聖馬丁,這之前我還看見她把馬球帽一直拉到她的臉頰;我又有了獲得幸福的可能性,我向這種可能性沖過去,嘴裡說:「我們可以一道走,直走到甘貝萊,直走到阿方橋。」沒有一個靠近巴爾貝克的車站不讓我重新看見她,因此這片土地就好象保存下來的神話之鄉,它使我感到那最古老,最動人而且被我後來的愛情消除得最徹底的神話變得又生動又令我感到痛楚。啊!如果將來某一天我還得睡到巴爾貝克的那張床上,那該是怎樣難受的事,我的生活就象圍繞一根不動的支軸,一根固定的棍子一樣圍繞著銅床架轉動、演變,接連不斷地給這張床嵌上諸如和外祖母歡快的交談,外祖母死亡的恐怖,阿爾貝蒂娜柔情似水的撫愛,對她惡癖的發現等情節,如今又嵌上了一種新的生活,看見書櫃玻璃上映出的大海我才明白阿爾貝蒂娜永遠也不會走進這新的生活裡來了。巴爾貝克的公館不是很象省劇院獨特的住宅佈景嗎?多年來在這佈景裡演出過各種截然不同的戲劇,這佈景曾為喜劇所用,為第一齣悲劇所用,為第二出悲劇,為純詩劇所用,巴爾貝克的這座公館在我過去的生活裡已有相當長的歷史了,我生命中一個一個的新時期又總是在它的牆壁之間更迭著。牆壁、書櫃、鏡子這些僅存的部分還保持著原樣,這使我更清楚地感到,總的說來,是這些東西以外的,是我自己發生了變化,這一點使我得出一種印象,而那些自以為悲觀的樂觀主義的兒女們是不會有這種印象的:生活,愛情,死亡的秘密很謹慎,這些秘密並不去參與生活,愛情和死亡,人們會既驕傲而又苦痛地發現,年復一年他們本身已和他們自己的生活融為一體了。 我試著拿起報紙。 我憎惡讀報,而且讀報也並不是不傷人的。事實上,從我們的每一個念頭都會象從林中的岔道口一樣生出許多不同的道路,因此每當我毫無思想準備的時候我都會面臨新的回憶。福雷的樂曲名《秘密》使我憶起布洛伊親王的《國王的秘密》,布洛伊的姓氏又使我想起朔蒙。耶穌受難日幾個字使我想到「各各他」,從「各各他」①又想到這個字的詞源,這個詞似乎和「卡爾維蒙」同義,法文就是朔蒙。不過無論經過哪條路到達朔蒙,此時此刻我受到的打擊仍舊是那麼難以忍受,所以此後我想得更多的是避開痛苦而不是向朔蒙索取往事。這次打擊之後不久,我的心智活動象雷聲一樣放慢了步伐,使我恢復了理智。朔蒙使我想到布特朔蒙②,邦當夫人曾對我說,安德烈經常偕阿爾貝蒂娜去到那裡,而阿爾貝蒂娜卻說她從未見過布特朔蒙。人到一定的年齡往事就在記憶裡互相擾作一團,你想的事,你讀的書幾乎沒有什麼意義了。你到處插手,一切都碩果累累,一切又都險象環生,你可以在肥皂廣告裡象在帕斯卡爾的《名言錄》③裡一樣發現許多珍貴的新東西。 -------- ①各各他是Golgotha的音譯,卡爾維蒙是各各他的意譯即「髑髏地」。此地位於耶路撒冷西北不遠的一座小山上,傳說耶穌被釘十字架死於此地。——譯者注。 ②朔蒙,地名,位於法國上馬恩省,在馬恩河和綏策河之間。布特朔蒙是巴黎一個公園和風景區的名稱。 ③布萊斯·帕斯卡爾(1623—1662),法國著名數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和文學家。大氣壓力的學說,水壓力學說,液體平衡學說,概率論等都是他的發明。他還發表過一些閘述宗教的作品,成為冉森派教徒後,他逝世前曾寫過為基督教辯護的文章,但沒有完成,其中一些片斷被人搜集發表,書名《名言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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