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五〇七


  不過她一見我寫了一封長信之後又在尋找邦當夫人的確切地址,她那至今還很模糊的唯恐阿爾貝蒂娜返回的害怕之情便又重在她心裡滋生起來了。這種害怕之情在翌日清晨竟發展成了真正的又驚又怕,原來她從準備交給我的一封書信的信封上認出了阿爾貝蒂娜的字跡。她在嘀咕阿爾貝蒂娜的出走是否只是一齣喜劇,這個假設使她倍感傷心,似乎這已經最終確定了阿爾貝蒂娜將來要在這個家裡生活下去,似乎這已經構成了我的屈辱,我被阿爾貝蒂娜耍弄的屈辱,而對我的侮辱就是對她本人的侮辱,因為我是她的主人。無論我多麼急於閱讀阿爾貝蒂娜的來信,我仍舊禁不住觀察了一會弗朗索瓦絲的眼睛,她的全部希望都從這雙眼睛裡消失了,我從這個徵兆裡得出了阿爾貝蒂娜會立即回來的結論,正如冬季運動的愛好者看見燕子遠走高飛便高興地推斷出寒冷季節即將來臨一樣。弗朗索瓦絲此刻總算離開了房間,在肯定她已關上了房門之後,為了不顯得憂心如焚,我不聲不響地拆開了來信:

  「我的朋友,謝謝您對我講過的那些令人愉快的

  事,我一定遵命去退掉羅爾斯牌汽車,如果您認為

  我能在這方面做點什麼的話,而對此我也並不懷疑。

  您只要把中間人的姓名寫給我就行了。您恐怕會受

  這些人的欺騙,他們求之不得的只有一件事,那就

  是賣貨;您從來不出門,要一輛汽車做什麼呢?您

  對我們最後一次散步還保留著美好的回憶,我很感

  動。請相信,我也不會忘記那次格外黯然神傷的散

  步(因為當時已暮色蒼茫而我們又即將離別),那次散步只有在我滿目漆黑時才會從我腦海裡消失。」

  我清楚感到最後一句話無非是一句話而已,阿爾貝蒂娜根本不可能對那次散步保持如此的甜蜜的回憶,更不可能保持到她離開人世的時候,她當時肯定感到散步索然寡味因為她那時正急不可耐地盼望著離開我。不過我也很欣賞巴爾貝克那個騎自行車打高爾夫球的姑娘,儘管她在認識我之前只讀過《愛絲苔爾》,她卻天生聰慧而且我有非常充足的理由認為她在我家又培養了新的素質,這些素質使她與眾不同而且更為完美。我在巴爾貝克對她說過這樣一句話:「我認為我的友誼對您是寶貴的,我正是能夠給您帶來您缺少的東西的人。」——我在一張照片上寫下了這樣的題詞:「自信天生保護人」——這句話,我雖然說了卻並沒有相信,而當時說這話的唯一目的只是讓她感到來看望我大有好處,同時使她克服她可能會感覺到的厭倦情緒,這句話事實上卻是千真萬確的;這就象我告訴她我不願意見到她是因為我害怕我會愛上她一樣。我之所以說這話是因為我明白,她來得勤時我對她的愛情反而會逐漸減弱,而分離倒可能激勵這份愛情;然而事實上她勤來看我倒使我產生了比在巴爾貝克初期的愛情強烈得多的對她的渴求,這一來我那句話又變成真實的了。

  不過總的來說阿爾貝蒂娜的信並沒有使事情有所進展。她只對我說了準備給中間人寫信。必須使目前的局面有所突破,必須趕緊了結這一切,於是我有了下面這個主意。我立即命人給安德烈送去一封書信,我在信中說阿爾貝蒂娜住在她姨母家,我感到很孤獨,如果她能來我這裡小住幾天我會感到無比快樂,而且我一點不想使這件事神秘化,所以我請她將此事通知阿爾貝蒂娜。與此同時我又裝作沒有收到阿爾貝蒂娜的信而給她寫了下面這封信:

  「我的朋友,請原諒您一定會十分理解的這件

  事,我非常憎惡把事情神秘化所以我願意她和我一

  道來通知您。您在我身邊時生活那麼甜蜜,因此我

  養成了無法獨自生活的壞習慣。既然我倆已商定您

  不回來了,我便考慮了代替您的最合適的人,而最

  能使我少作改變也最能引起我對您的回憶的人非安

  德烈莫屬,所以我已請求她到我這裡來。為了使一

  切不顯得那麼突然,我對她說只小住幾天,但就我

  們私下說吧,我相信這次是永久性的。您不認為我

  說得有理嗎?她知道你們巴爾貝克那一夥姑娘永遠

  是對我最具誘惑力的小小的社會團體,我曾最幸運

  地取得了這個團體的認可證。這個團體的誘惑力無

  疑還在我身上起著作用。既然我倆的性格和生活的

  厄運註定了小阿爾貝蒂娜不可能成為我的妻子,我

  想我無論如何總該在安德烈身上得到一個妻子——

  不如您迷人,但性格的更大共同點也許能使她和我

  在一起時感到更幸福。」

  然而信一發出,我心裡又突然升起了疑雲,阿爾貝蒂娜曾寫信告訴我說:「如果您直接寫信給我,我會很高興回來。」她對我這麼說無非是因為我並沒有直接給她寫信,如果我真給她寫了信,她恐怕還是不會回來的,在得知安德烈來我家而且隨後會成為我的妻子時她一定感到十分欣慰,只要她阿爾貝蒂娜獲得自由就成,她出走一周以來這下可以毫無顧忌地墮落下去,我半年來在巴黎每時每刻精心採取的預防措施也就付諸東流了,因為在這一周裡她可能已經幹下了我分分秒秒刻意阻止她做的事,那些預防措施已經毫無用處。我琢磨她在那邊一定胡亂享用了她的自由,當然,我自己構想出來的這個念頭似乎使我感到傷心,但這種傷心也只是一般性的,沒有什麼特別,而且這念頭雖然促使我設想她可能有無數的女性情人,我卻不能肯定其中的任何一個,因此這念頭雖然使我的思想進入了一種不無痛苦的永恆的運動,但由於缺乏具體人的形象,這種痛苦倒還可以忍受。然而聖盧一到這種痛苦就不再是可以忍受的了,它變成了難以忍受的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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