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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六


  阿爾貝蒂娜出走之後,我以為別人似乎不可能看見過我哭泣,所以我老是拉鈴叫來弗朗索瓦絲而且告訴她:「得看看阿爾貝蒂娜小姐有沒有忘了什麼東西。別忘了打掃她的房間,以便她回來時房裡整整齊齊的。」或者乾脆說:「正好,就是那天,阿爾貝蒂娜小姐還對我說,噢,就在她動身的前一天。……」我是想讓弗朗索瓦絲隱約預感到阿爾貝蒂娜出走的時間是短暫的,使她為這次出走而幸災樂禍的心情收斂收斂;我還想讓弗朗索瓦絲明白我並不害怕談起這次出走,我要讓這次出走顯得像是我樂意的——就象某些將領把被迫退卻稱作符合預定計劃的戰略撤退一樣——仿佛只是我暫時隱瞞了真實意義的一個插曲,而絕不是我和阿爾貝蒂娜之間友誼的結束。我不停地提起她的名字,是想讓她身上的某種東西象少許的空氣一樣回到這間人去樓空的房裡,我在這裡真透不過氣了。此外,人在設法減輕自己痛苦的程度時總是在吩咐送衣服或命人開飯時象口頭禪一樣老提起這種痛苦。

  在整理阿爾貝蒂娜的房間時,好奇的弗朗索瓦絲把那張香木小桌的抽屜打開了,我的女友過去在睡覺時總愛把一些私人小物件放在這個抽屜裡。「噢,先生,阿爾貝蒂娜小姐忘了戴她的戒指,戒指都留在抽屜裡了。」我的第一個反應是說:「得給她寄回去。」然而這樣一說便顯得我對她的回歸缺乏信心。「好吧,」我沉默一會後又回答說,「她出門時間不長,不用麻煩了。給我吧,我瞧著辦。」弗朗索瓦絲遞給我戒指時顯出不怎麼相信的神氣。她厭惡阿爾貝蒂娜,然而她以她之心度我之腹,便以為阿爾貝蒂娜所寫的每一封信只要交到我手裡怕都會被我拆看。我把戒指取過來。「先生小心點,可別丟了,」弗朗索瓦絲又說,「這些戒指可算得上漂亮了!不知是誰送給她的,是先生送的呢,還是另外的男人送的,不過有一點我很清楚,送戒指的人准有錢,而且有鑒賞力!」「不是我送的,」我回答弗朗索瓦絲,「再說這兩隻戒指並不是同一個人送的。一只是她姨母給的,另一只是她自己買的。」「不是同一個人送的!」弗朗索瓦絲嚷道,「先生是在開玩笑吧,兩隻戒指一模一樣,只不過有一隻上面加了一粒紅寶石,兩隻上面都刻了鷹,戒指裡邊都有同樣的姓名開頭字母……」我不知道弗朗索瓦絲是否感覺到了她的話給我帶來的痛苦,她此刻竟露出了笑意,而且這微笑再也沒有離開過她的嘴唇。

  「怎麼,同樣的鷹?您瘋了。沒有紅寶石的這只的確有鷹,可是另外那只上面刻的卻是人頭一類的東西。」「人頭?先生在哪兒看見人頭啦?我拿長柄眼鏡一看便看出這是鷹的翅膀;先生用放大鏡看就會看見另一個翅膀在另一邊,頭和嘴在中間。每根羽毛都看得見呢。哦!做工可真漂亮。」我憂心如焚地想弄明白阿爾貝蒂娜是否欺騙了我,這種需求竟使我忘記了我應該在弗朗索瓦絲面前保持尊嚴,忘了我應該把她那邪惡的快活勁兒碰回去,這種快活即使不為折磨我,起碼也是為了損害我的女友。弗朗索瓦絲去取我的放大鏡時我激動得直喘粗氣,我拿過放大鏡,要她把紅寶石戒指上的鷹指給我看,她毫不費力地讓我認出了鷹的翅膀,勾勒翅膀的裝飾性線條和另一隻戒指上的完全一樣,我還看出了立體感很強的每一根羽毛和鷹的頭部。她還提醒我注意相同的題詞,真的,紅寶石戒指上的題詞和這一隻的題詞正相搭配。兩隻戒指內邊都有阿爾貝蒂娜姓名第一個字母組成的圖案。「先生非得看了這一切才認出戒指是一模一樣的,這真使我吃驚,」弗朗索瓦絲對我說,「即使不去仔細察看也能感覺出金子折彎的方式方法全一個樣,形狀也相同。瞥一眼我就敢起誓兩隻戒指出於同一個地方。這就象優秀女廚師做的菜一般一目了然。」果然,她那僕人特有的好奇心,那由仇恨激起的習慣於以令人膽寒的精確性注意細節的好奇心和她的鑒賞力相得益彰,的確有助於她所作的鑒定,她也確曾在烹調裡顯示過同樣的鑒賞力,這種鑒賞力也許由於她的善於賣弄更顯得旺盛了,我去巴爾貝克時從她穿著的方式裡也已注意到了這點,原來她也是曾經標緻過,曾經見識過別人的首飾和穿著打扮的女人呢。即使在某一天我取錯了藥,我感到喝茶太多需要服巴比妥卻取了同樣的數量的咖啡因片,我那時心跳的程度也不會象此刻這樣劇烈。我要弗朗索瓦絲離開房間。我真想立即見到阿爾貝蒂娜。我對她撒謊的憎恨,對不認識的男人的忌妒同我眼見她如此這般接受別人的禮物而感到的痛楚交織起來了。不錯,我本人送給她的禮物更多,然而只要我們不知道我們供養的女人也被別人供養著,這女人在我們眼裡就不是情夫養活的女人。既然我一直不停地為她大量破費,我便不去管她道德如何低下只一味地抓住她不放,是我使這種低下道德在她身上持續存在下來的,也許是我使它發展下去,也許就是我使她道德低下的。而且就象人生來善於編造神話故事以撫慰自己的痛苦,就象我們在餓得要死時總能讓自己相信一個陌生人即將給我們留下一億鉅款一樣,我竟胡亂想像阿爾貝蒂娜正在我的懷裡向我作解釋,說是她自己因為看見兩隻戒指做工一樣才買下第二隻的,也是她自己命人刻上她名字的第一個字母的。不過這種解釋完全可能不攻自破,也還沒有來得及使它的恩澤在我心裡紮下根,因此我的痛苦也就不可能很迅速地平靜下來。我琢磨許多男人在對別人說他的情婦很體貼時也在忍受著我受到的這種折磨。這說明他們是在對別人撒謊同時也在對自己撒謊。他們也不完全是在說謊;他們和情婦確曾享受過美好的時光;然而這些女人在情夫的朋友面前表現出來的使情夫為之自豪的親切體貼,她們單獨與情夫相處時使情夫對她們讚不絕口的親切體貼,這一切都掩蓋了某些無人知曉的時辰,在這些時刻情夫忍受過痛苦,懷疑過,也曾勞而無功地到處探尋過實情!正是這樣的痛苦交織著戀愛的樂趣,交織著為女人的毫無意義的話而心醉神迷的樂趣,明知那些話毫無意義,但仍然要加進她的氣味使它們香氣撲鼻。不過此時此刻我卻再也無法透過回憶而沉醉在阿爾貝蒂娜的香味裡了。我手上拿著這兩隻戒指,兩眼呆呆地注視著戒指上這只無情的鷹,鷹的嘴喙象烙鐵一般折磨著我的心,那一對羽毛突出的翅膀帶走了我對女友保持的信任,在鷹爪下,我那受到傷害的心靈一刻也不能回避對這個陌生男人的情況提出的一連串的疑問,這只鷹無疑是此人姓名的象徵,只不過我無法認出來罷了,她從前一定愛過此人而且不久前一定見過他,因為我初次見到這第二隻戒指正是我們在森林裡一起散步的那一天,那是多麼甜蜜多麼富有家庭情趣的一天呀,這只戒指上的鷹看上去仿佛正在把它的嘴喙浸進紅寶石裡那一大片清澈的血水裡。

  此外,我從早到晚不停地為阿爾貝蒂娜的出走而苦惱也並不意味著我只想念她一個人。一方面,她的魅力早就越來越接近某些東西了,這些東西最終會遠遠拋棄她的魅力,但是她在我身上引起過的那種激情還會照樣使這些東西衝動起來,如果有什麼事物使我想到安加維爾,想到維爾迪蘭一家或想到萊婭扮演的什麼新角色,痛苦仍會象潮湧一般前來襲擊我。另一方面,我自己所謂的想念阿爾貝蒂娜,是指想辦法讓她回來,和她重聚,是指設法知道她在做些什麼。因此,在這段我無休無止地備受煎熬的時間裡,如果有什麼圖表能夠描繪出我的痛苦的圖像,人們也許會看見奧爾賽火車站,看見送給邦當夫人的鈔票,看見聖盧俯身在電報局斜面小桌上擬寫發給我的電報的情景,卻永遠也不會看到阿爾貝蒂娜本人的圖像。在我們生命的長河裡,由於自私自利我們每時每刻都只看得見眼前的對我們這個「我」十分珍貴的目標,卻從不去看那不停地注視著這些目標的「我」自己,正如指引著我們行動的願望總是屈尊趨附於行動,卻不再回升到願望本身,或因為這願望過分注重功利,便迫不及待地投入行動而蔑視認識,或因這願望正在尋求未來以糾正令人失望的當前,或因思想的懶惰促使這願望順著想像的輕鬆自在的斜坡往下滑行而不肯沿著內省①的崎嶇陡坡往上攀登。事實上,在我們置生命於不顧的危急時刻,隨著這生命所系的人兒愈益顯示她在我們生活中所占的廣闊位置和她震憾一切的力量,這個人兒的形象便相應地逐漸縮小直到再也無法察覺。由於我們的感情作用我們在萬事萬物裡都能發現這個人兒存在時留下的影響;而這人兒本身,這影響的來源,卻哪兒也找不到了。在這些日子裡我怎麼也回憶不起阿爾貝蒂娜的形象,我簡直以為我再也不愛她了,這就象我母親,她在絕望的時刻無法回憶我外祖母的形象時(她在夢中和外祖母邂逅那一次例外。她當時感到那樣的重逢多麼難得,儘管她是在睡夢中,她仍然豁出全部力氣使那次重逢延續下去),便可能而且也的確譴責過自己不為母親的死而感到惋惜,她母親的死使她痛不欲生,然而她在回憶裡卻總是捕捉不到她母親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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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我準備在汽車的同時也買下迄今最漂亮的那艘遊艇。有人要賣這艘船,但要價太高沒有找到買主。而且一旦買了船,就算我們只作四個月的水上旅行,每年的遊艇保養費也得花20萬法朗。這就要求我們在年收入超過50萬法朗的基礎上生活。這樣的基礎我能支撐7年或8年嗎?不過那又何妨?一旦我每年只有5萬法朗的年金收入,我可以把這筆錢留給何爾貝蒂娜然後去自殺。這就是我作出的決定。這決定倒使我想起了「我」。而這個「我」在生活中卻不停息地想著一大堆事情,他無非是琢磨這些事情的思想活動,當他偶然間失去了這些事情的思路而突然想到了自己時,他卻只找到了一架空空如也的儀器,一種他並不熟悉的東西,為了使這些東西具備一定的現實感,他又加進了在鏡中瞥見的對某個面龐的回憶。那滑稽的微笑,那不整齊的鬍鬚,就是這些東西即將在地面上消失。5年以後我一自殺便不可能再琢磨這些事情了,而這些事情目前卻不停地展現在我的腦際。我將從地面上消失而且永遠不返回,我的思想也將永遠停止活動。看見「我」仿佛已經成了不存在的東西,我便感到這個「我」似乎更加虛無縹緲了。為我們朝思暮想的女人(我們所愛的女人)而犧牲我們從來不想的人:我們自己,這難道會有什麼困難嗎?為此我仿佛覺得我死亡的念頭就像關於我本人的概念一樣古怪;不過這念頭卻並不使我反感。猛然間我又感到這死亡的念頭可悲得無以復加了;因為在我琢磨到我之所以不能掌握更多的錢財是由於我的雙親還在世時,我突然想起了我的母親。而一想到我死後母親的痛苦我便受不了。——作者注。

  我怎麼會相信阿爾貝蒂娜不喜愛女人?是因為她說過,尤其是前不久說過她不喜愛女人;然而我們的生活難道不是建立在永恆的謊言之上的嗎?她沒有一次問過我:「我為什麼不能隨便出門?您為什麼問別人我幹了些什麼?」可是生活實在太奇特,所以她自己果真不明白其原因時一定會向我提出這個問題。她對自己恒久不衰的情欲,對自己數不勝數的回憶,對自己不勝枚舉的欲望和願望永遠保持沉默正好與我對她被幽禁的原因保持沉默不謀而合的,這不是可以理解的嗎?在聽見我暗示說阿爾貝蒂娜即將回歸時弗朗索瓦絲看上去是知道我在說謊的。她這種看法的依據似乎稍強于指導僕人行為的通常道理,即主人不喜歡在僕人面前受到屈辱,主人要僕人知道的真實情況只限于適合保持尊嚴的,離美化了的虛構情節不太遠的東西。弗朗索瓦絲這一次作如是看法似乎還另有依據,仿佛倒是她自己在阿爾貝蒂娜的心裡引起了猜疑並使這種猜疑持續下去,而且激起了她的憤怒,總之是她促使阿爾貝蒂娜發展到這樣的地步,以至她弗朗索瓦絲原本就可以預言這次出走是不可避免的。果真如此,我那些所謂我的女友是暫時出走,我知道而且同意她出走之類的說法也就只能遭到弗朗索瓦絲的不信任了。然而她關於阿爾貝蒂娜在本質上謀求私利的想法,以及她出於仇恨認為阿爾貝蒂娜從我這裡大獲「好處」的誇張說法又可能在某種程度上挫敗她自己肯定我在說謊的自信。因此當我在她面前象提一件最自然不過的事那樣暗示阿爾貝蒂娜即將回來時,她注視著我的臉(膳食總管為了惹她不快,在替她念報念到某些時政消息如關閉教堂放逐神甫之類的事情時總愛偷換幾個字眼,這使她大犯嘀咕;於是,儘管她站在廚房盡裡頭而且大字不識,她也會本能而貪婪地盯著報紙看,她此刻注視我的姿勢和她看報的姿勢一模一樣),仿佛她看得出我所說的是否在我臉上真有所顯露,我是否正在胡編亂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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