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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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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這樣的分離打擊了我的身心,這一擊通過肉體的極大的載入能力使痛苦變成了某種與我們飽經憂患的生活的各個時期同步的東西,——的確,那個希望我的悔恨達到最尖銳程度的女人也許對我心靈承受的這一擊寄託了某種希望(人們很少考慮別人的痛苦),她也許假裝出走,只想以此要求較好的生活條件,也許永遠出走——永遠!——以此懲罰我,報復我或繼續被我所愛,或者(為了我將來對她保持美好的記憶)猛力打破她感到正在她周圍編織的厭倦和冷漠的網絡,——的確,我們曾經相許避免互相對心靈進行這樣的打擊,我們曾經相約友好地分手,然而友好分手實屬罕見,因為如果相處甚篤就不會分手。此外,一個遭到萬分冷落的女人總該隱約意識到,男人儘管對她已感到厭倦,共同的習慣卻使他對她越來越依戀,而且她也應該想到,友好分手的基本要素之一是出走時通知對方。然而她害怕在通知對方時受到阻擋。任何女人都會意識到,她對男人的影響力愈大,她離開他的辦法便只能是逃走。因自己是主宰者而逃匿,情況正是如此。當然,在她前不久引起的厭倦感和因她的出走而產生的重新得到她的狂熱要求之間存在的距離之大的確是聞所未聞的。除去在寫作這個作品時闡述的原因和另外一些即將闡述的原因之外,還存在著別的原因。首先,出走往往發生在冷漠——確實存在的或自己認為存在的——發展到極端,就象鐘擺擺到極限一樣的時刻。女人想「不,再也不能這樣繼續下去了」,男人口口聲聲說要離開她,或正在考慮離開她;倒是她先離開了。於是,鐘又擺到了另一個極端,距離也大到了極限。可是轉瞬間鐘擺又回到了原處;從而再一次超越了業已闡述的原因,這該多麼自然!心在跳;而且出走的女人已不再是離家前那個女人了。她在我們身邊已經過慣了,卻猛然發現別樣的生活滲進了她的生活,而且她不可避免地要參與這樣的生活,也許正是為了參與這種生活她才離開我們的。這一來,出走的女人那全新的豐富多采的生活又回過頭來影響還留在我們身邊的女人,也許還在策劃這個女人的出走。我們可以推測的一系列心理現象與她和我們的共同生活密不可分,與我們毫不隱諱的對她的厭倦情緒和我們的忌妒心也聯繫緊密(這種忌妒心使曾被好幾個女人拋棄的男人幾乎每次都以同樣的方式被拋棄,因為他們的性格和反應都相同,這一點是可以估計到的;人人都有自己受騙的方式,正如人人都有自己感冒的方式),這一系列我們認為並不神秘的心理現象有可能與我們並不清楚的一系列事實相符。她在某一段時間可能和某個男人或某個女人保持著聯繫,筆頭的或口頭的,或通過信使。如果她已和某某先生約定,在她去見某某先生的頭一天由這位先生先來看我,她就可能正在等待某種信號,而我說「某某先生昨天來看過我」就在無意間給了這個信號。有多少可能成立的假設啊!也僅僅是可能罷了。我慣於構思事實,當然只在可能的範圍之內,以至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某天我誤拆了一封別人寫給我的某個情婦的信,信是用約定好的口氣寫的:「繼續等著招呼我去聖盧侯爵家,請在明天來電話通知。」於是我據此又架構起某個出逃計劃來;聖盧侯爵的名字只是說明另外一件事的記號,因為我這個情婦並不認識他,不過曾聽我說起過他,再說信上的簽名是個什麼綽號與語言形式毫不相干。事實上這封信並不是寫給我的情婦而是寫給家裡另一個人的,上面的名字和我情婦的名字不一樣,送信的人看錯了。這信並非用互相約定的暗號而是用很糟糕的法文寫的,因為寫信的是個美國女人,的確是聖盧的一個女友,他告訴過我。這個美國女人寫信的奇特方式使一個完全真實然而陌生的名字看上去象個綽號,因此我在這大的猜測是徹頭徹尾地錯了。然而我在腦海裡把這些純屬虛構的情況串聯起來的思維框架本身卻極其正確而且不折不扣地合乎實際,因此,三個月之後,當我的情婦(她當時是準備作我的終身伴侶的)離開我時,她出走的方式和我最初想像的出走方式竟一模一樣。來了一封信,信的特點和我錯誤地賦予前述那封信的特點如出一轍,只是這封信的確具有暗號的意思,云云。 這是我平生最大的不幸。不過,無論如何,這不幸引起的痛苦也許會被探究不幸根由的好奇心所超越:阿爾貝蒂娜所渴求的,她重新找到的人是誰呢?不過這一樁樁大事的根由好比大河的源頭,我們走遍天涯也屬枉然,源頭是找不到的。阿爾貝蒂娜是否早就在如此這般地預謀出逃了?我還沒有說(因為當時我覺得那一切純屬裝腔作勢或情緒不佳,弗朗索瓦絲認為那叫「賭氣」)從她不再擁抱我的那一天起,她的神氣就象埋死鬼入土一般,直挺挺的,呆呆的,連最簡單的事情她說起來聲音都是悲悲切切的,動作也十分緩慢,而且再也不微笑了。我不能說有什麼事實足以證明她與外面串通一氣。弗朗索瓦絲後來倒是對我說過阿爾貝蒂娜出走的前兩天她曾去過姑娘的房間,房裡空無一人,窗簾放下來了,但房裡的氣味和響聲說明窗戶是開看的。原來阿爾貝蒂娜在陽臺上。但是看不出她可能從陽臺上同誰聯繫,而且放下窗簾打開窗戶的原因可能是因為她知道我害怕穿堂風,即使窗簾對我幫助不大,它們總可以防止弗朗索瓦絲從走廊裡看見百葉窗開得如此之早。不,我什麼也看不出來,除去一個小小的情況,不過這情況也僅僅能證明她頭一天就知道她要出走罷了。就在那頭一天的晚上,她趁我不注意從我房裡拿走了大量的紙和包裝用的布,而且一整夜都用這些東西包紮著她那些數不清的浴衣和梳妝衣以便早晨出走。就這一個情況,僅此而已。這天晚上她幾乎是強迫我收下了她還我的1000法郎欠款,我沒有重視這件事,這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因為在錢的事情上她是極為認真的。 是的,她在頭天晚上拿走了包裝紙,但她知道自己要走卻並非從那晚開始!因為她的出走並非出於傷感而是源於決心,她為準備出走而下決心放棄她曾經夢寐以求的生活,正是這種決心使她看起來那樣黯然神傷。帶看這樣的傷感她在我面前幾乎是一本正經的,冷冰冰的,只有最後一個晚上例外,這天晚上她在我身邊呆的時間比她希望的要長些——她老願意延長,這使我感到吃驚——,回去時她在房門口說:「別了,小寶貝,別了,小寶貝。」不過我在那一刻並沒有警覺。弗朗索瓦絲告訴我,第二天早晨阿爾貝蒂娜對她說她要離開時(但這也可以解釋為疲勞所致,因為她一直沒有脫衣服而且整夜都在包裝她的東西,包裝除了她需要向弗朗索瓦絲索要的不在她房裡和盥洗間裡的東西之外的所有東西),她仍舊那麼悲悲戚戚,而且比前些日子還要僵直,還要呆板,因此在她說「別了,弗朗索瓦絲」時,弗朗索瓦絲以為她快要倒下去了。一個人在瞭解了這些情況之後便會懂得,他眼下如此不喜歡某個女人,不喜歡的程度甚至超過所有那些在最平常的散步場合邂逅相遇的女人,而且為因她而犧牲那些邂逅相遇的女人大生其氣,正是這個女人倒反而可能是他百倍千倍中意的女人。因為這已經不再是某一種樂趣——這種樂趣由於習慣,也許由於尋樂對象的平庸而變得毫無價值——和別樣的樂趣,即誘人的、令人陶醉的樂趣之間的問題,而是這種誘人的,令人陶醉的樂趣與另一種更為強烈的東西,即對痛苦的憐憫之間的問題。 我一面指望阿爾貝蒂娜今晚回到這裡,一面忙不迭去做最緊迫的事,同時又用新的信念去醫治失掉與我共同生活至今的人引起的心靈創傷。我保存自身的本能反應無論多快,在聽到弗朗索瓦絲談及此事時,我仍然在瞬間感到孤立無援,而且我此刻知道阿爾貝蒂娜今晚即將返回也無濟於事,我在尚未告訴自己她將返回的那一刻感覺到的痛苦(就是剛聽到:「阿爾貝蒂娜小姐要回了她的箱子,阿爾貝蒂娜小姐走了」的那一刻)又自動在我心裡復蘇了,痛苦的情狀和過去的相同,換句話說,就仿佛我對阿爾貝蒂娜即將返回還一無所知似的。她也的確應該回來,不過得由她自己主動回來。不管可能發生什麼情況,讓她看出我在命人採取措施,在企求她回來,這都會事與願違。的確,要放棄她,我再也沒有象放棄希爾貝特時那樣的力量了。我所希望的是結束這種肉體的痛楚,我那遠不如從前健康的心靈再也不能忍受這種痛楚了,這一點甚至比重見阿爾貝蒂娜更為重要。而且,無論是工作還是別的事情,由於我總是使自己習慣於不抱任何奢望,我變得更為軟弱了。不過這種痛楚劇烈的程度之所以使別種痛苦望塵莫及,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最重要的恐怕還不是因為我和德·蓋爾芒特夫人以及希爾貝特都沒有共同享受過肉體的快樂,而是因為我並沒有天天或時時刻刻見到她們,沒有可能因而也沒有這種需要,在我對她們的愛情裡缺少「習慣」這個巨大的力量。我的心既已無力奢望什麼,也不樂意忍受痛苦,它能夠覓得唯一可能的解決辦法也許只能是不惜代價讓阿爾貝蒂娜回家,既然如此,倘若昔日在處理和希爾貝特的關係時我沒有選擇與此相反的途徑(自願放棄或逐漸忍受),我也許會認為這相反的途徑簡直就是小說裡的解決辦法,在生活裡這種辦法是不可能存在的。我從而明白這另外一種解決途徑也是可以接受的,而且可以被同一個人接受,因為現在的我幾乎還是過去的我。然而時光也起了作用,時光已經使我衰老,時光也曾促使阿爾貝蒂娜在我倆的共同生活中長久不懈地伴隨在我身邊。我雖然不願意放棄她,我和希爾貝特相處時保留下來的起碼的自豪感卻促使我不願因命人求阿爾貝蒂娜回來而成為令她嫌惡的玩物,我想讓她回來而又不顯出我一心盼她回來的樣子。於是我連忙起床省得浪費時間,但痛苦又使我停了下來:我這還是第一次在她離家之後起床呢。不過我還是得趕快穿上衣服以便去阿爾貝蒂娜住處的門房那裡打聽消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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