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四六七


  話得說回來,雖然那些旋律使人隱約預感到未來之作的絢麗多姿,但是未來之作畢竟還只是一個徹底的未知數。凡德伊屬￿這種情況。如果他臨死的時候留下的僅僅是他的完成之作——奏鳴曲的某些部分除外——那末我們對他的認識,對他實際的宏偉業績的認識,就將只是滄海一粟,這就好比雨果如果在寫了《約翰亞保衛要道的比武演習》、《鼓手的末婚妻》、《浴女撒拉》①以後便溘然辭世,而根本未及寫下《歷代傳說》和《靜觀集》一樣。果真如此,他的真正作品就可能始終是一部潛而不發之作,永不問世,猶如我們的感知無法企及,我們永遠無法認識的宇宙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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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前兩篇見於《頌歌集》,後一篇為《東方集》的第二十篇。

  天才的內涵(包括才華、甚至德行)和邪惡的外表,兩者之間初看反差強烈,實則是相輔相成。正如凡德伊身上所體現的,才華常常被包容和保留在邪惡的外套之中。音樂一結束,我置身於賓客之中。客人的雲集,其本身就猶如一張通俗寓意畫,透視出天才的內涵和邪惡的外表之間的這種關係。這種聚會大同小異,儘管這一次舉行了維爾迪蘭夫人沙龍,但與其他許多沙龍的聚會並無什麼區別。大部分人並不知道入藥的都是些什麼成分。消息靈通,達觀明理的記者們把這些沙龍稱作為巴黎沙龍,巴拿馬醜聞沙龍,或者德雷福斯沙龍,但是他們萬萬沒有想到這些沙龍在彼得堡、柏林、馬德裡到處可見,而且任何時代都大量存在。有一位負責藝術的副國務秘書——是位真懂藝術、富有修養、風度翩翩的人——幾位公爵夫人、三位偕同夫人的大使一齊光臨維爾迪蘭夫人的公館,他們之所以選在同時露面、其直接原因就在於德·夏呂斯先生和莫雷爾之間存在的關係。這層關係促使男爵希望給他年輕偶像的藝術成就竭力製造反響,替他爭取榮譽軍團勳章。這次晚會得以舉行的另一個次要原因,是一位跟凡德伊小姐保持著類似夏利跟男爵關係的姑娘發掘整理出一系列天才的作品發現之重大以至於國民教育部刻不容緩,親自出面主持募捐,籌措資金為凡德伊豎立一尊塑像。況且,男爵跟夏利的關係,如凡德伊小姐跟其女友的關係一樣,對這些作品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他們之間的關係是一條捷徑。世人憑藉著這條道路,即可徑直跟這些作品相匯合,而避免多走彎路。這雖然不是說世人將對作品一直迷惑不解,但至少多年之間,他們將是一無所知。每當發生了能為達觀明理的記者那平庸心理的理解的事件——通常是政治事件——時,達觀明理的記者深信不疑地認為,法國必定發生了什麼重大變化,從此這類晚會行將銷聲匿跡,人們再也欣賞不到易蔔生、勒南、陀思妥耶夫斯基,鄧南遮、托爾斯泰、瓦格納、斯特勞斯。達觀明理的記者認為,官方舉辦的藝術活動都有可疑的內幕,他們以此為據,認定官方頌揚的藝術總有某種頹廢的意味,然而一本正經的往往正是這種藝術。當然,德高望重的達觀記者中間,沒有一個人的大名能足以使人舉辦這類奇怪的晚會,儘管其奇怪的特性並不那麼引入注目,甚至掩蓋得天衣無縫。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次晚會其魚目混珠,成分混雜不免令我吃驚。我掌握了識別能力,比任何人都能更清楚地將他們區分開來。我主要區分的是這樣一些人:一部分是與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有關的人。這些人使我回想起貢佈雷,也叫我想起阿爾貝蒂娜,也就是說想到巴爾貝克。正是由於我曾經在蒙舒凡見到過凡德伊小姐,又得知她女友跟阿爾貝蒂娜有親密的關係,所以我過一會兒回到家裡時,才不是孤獨一人,而是見到阿爾貝蒂娜在等候我;另一部分是與莫雷爾和德·夏呂斯先生有關的人,他們使我想起巴爾貝克——我就是在巴爾貝克附近的東錫埃爾看見他們結成關係的——也使我想起貢佈雷及其兩邊人家。因為德·夏呂斯先生是蓋爾芒特家族——貢佈雷諸伯爵——的一員,雖然在貢佈雷沒有宅邸,卻在那裡居住,猶如彩繪玻璃上的痞子吉爾貝一樣,頭頂青天,腳踩土地。而莫雷爾便是叫我認識桃色夫人並在多年以後又使我認出她就是斯萬夫人的那位老僕人的兒子。

  「演奏得不錯吧,嗯!」維爾迪蘭先生問薩尼埃特。「我只怕,」薩尼埃特支吾著答道,「莫雷爾本人的精湛技藝別有些沖淡了作品的總體感覺。」「沖淡!您這話是什麼意思?」維爾迪蘭先生吼道。客人們都象一頭頭獅子,伺機隨時準備撲上前去把這被問得啞口無言的人吞噬掉。「噢!我並不是僅僅針對他……」「瞧,他真不知道在胡說些什麼。針對什麼?」「我……我應該再聽……聽一遍,才能下一個嚴謹的結論。」「嚴謹!他瘋了!」維爾迪蘭先生說話時兩手捧著腦袋。「我們得把他帶走。」「我意思是說準確;您……您自己說……說過……嚴謹準確。我是說我不能作嚴謹的判斷。」「我,我說,我要您走。」維爾迪蘭氣瘋了,兩眼噴火,手指著門對他叫道。

  「我不許有人在我家裡這麼說話!」薩尼埃特象個醉漢踉踉蹌蹌打著圈子走了。一些人以為,這麼被攆出門外,那一定是個不速之客。有一位夫人在此之前一直跟他非常友好。前一天他還借給她一本珍貴的書籍,可是第二天她用一張紙草草包上這本書,叫總管在紙上乾巴巴地寫上薩尼埃特的地址,一句話不說就把書還給了他。她可不願意對一個趕出小圈子失了寵的人「欠下任何債務」。可是薩尼埃特夫人對這無禮的行為一直不得而知。因為維爾迪蘭先生怒駡後未出五分鐘,便有家僕前來稟報,薩尼埃特突然跌倒在公館院子裡。當時晚會還未結束。「叫人把他送回家裡。這沒有什麼。」主人說。按照巴爾貝克旅館經理的話說,維爾迪蘭「公館」就跟有些大旅館一樣,有人猝死,為了不使住客受驚,人們急忙遮掩其事,將死者暫時藏在食品貯存間裡,無論他生前是如何才華出眾、慷慨大度,此刻都只能屈尊秘密地從專供「潛水員」①和調味師之用的門出去。可是說到死,薩尼埃特還不至於。他還多活了幾個星期,只是知覺沒有一刻恢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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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謂洗碟盤的人。

  音樂會結束,德·夏呂斯先生的客人紛紛起來向他告辭。這時候他又犯了客人到達時的錯誤。他沒有請他們去向老闆娘道別,請他們在向他表示謝意的同時,把她,她和她丈夫結合進去。告別隊伍很長,但是長龍只是排在男爵一人面前。他對此卻一點兒也沒有覺察,因為幾分鐘後他是這麼對我說的:「藝術活動形式後來出現了『聖器室』般的有趣色彩。」大家甚至找出各種話題,延長致謝的時間,以便在男爵跟前多留片刻,結果逼得那些跟在後面尚未向他的晚會的成功致以祝賀的人停滯不前、原地踏步。不止一個做丈夫的想就此離開,可是身為公爵夫人但也很懂時髦的妻子反對說:「不、不,我們應該等候一小時,在這樣的情況下,不應該對巴拉梅德不謝一聲就離開。他真是嘔心瀝血,時下只有數他能夠常舉辦這樣的晚會了。」沒有一個人想到要跟維爾迪蘭夫人結識。這情景就像是在戲院裡,一位貴婦人為晚會帶來一批顯貴名流,誰也不會想到設法把自己介紹給引座的女郎。「表哥,您昨天是否在愛麗阿娜·德·蒙莫朗西的府上?」莫特馬爾夫人問道,她想借此拖長談話的時間。「嗯,沒有。我非常喜歡愛麗阿娜;可是我不太理解她的請柬的含義。我也許有一點兒不太開竅。」他痛快地綻開笑臉說。莫特馬爾夫人此時感到她將捷足先登,搶到「巴拉梅德的頭條新聞」,如同她常在愛麗阿娜那裡所獲得的一樣。「兩個星期前我確實收到過可愛的愛麗阿娜的一份請柬。她在蒙莫朗西這個頗有爭議的名字上方寫著這樣一句客氣的邀請:『我的好友,望您施恩,請在下週五九點半想著我。』下面寫著這樣五個不太施恩的字,『捷克四重奏』。這一行字,字跡模糊,而且看不出跟上面的句子有什麼聯繫。這猶如有些寫信的人,開了一個頭,『親愛的朋友,』沒有寫下去,沒有換信紙,反過來又寫,結果背面的字透了出來。這可能出於粗心,也可能是為了節省信箋。我很喜歡愛麗阿娜,所以我並不責怪她。我只是不把『捷克四重奏』那幾個奇怪而又不得體的字放在心上。我是一個井井有條的人,我把週五九點半想著蒙莫朗西夫人的請柬擱在壁爐上面。眾所周知;儘管我的天性如布封對駱駝的評價,溫順守時(夏呂斯先生周圍響起一片笑聲。他知道,恰恰相反,別人把他看成一個最難相處的人),但是為了脫去白天的衣服我還是遲了幾分鐘。不過我沒有過分內疚,心想說是九點半,權作十點鐘吧。十點鐘一敲,我便立即穿上高級睡服,腳登厚軟的便鞋,端坐于爐火邊,開始照愛麗阿娜的請求想她,強烈的思念一直到十點半才稍稍減退。煩請轉告她,我嚴格服從了她大膽的請求。我想她會高興的。」

  莫特馬爾夫人笑得前仰後合。德·夏呂斯先生也跟著仰天大笑。「那末明天,」她根本不考慮早已超過了別人可以讓給她的時間,接著又說:「您去我們的族親拉羅什富科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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