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四六六


  這失卻的故國,音樂家們統統遺忘乾淨,無從回憶,然而他們無意識中始終跟它保持某種程度的共鳴。音樂家按照故國的聲調而演唱,歌聲便充滿了喜悅,而有時候他追慕虛榮,就會背叛故國。沽名釣譽,結果是喪失榮譽,而鄙視榮譽,卻榮譽加身。即時,音樂家唱起那獨特的歌曲,單調的旋律——無論他處理的是什麼主題,他與自身始終保持統一——證明了他靈魂的構成因素是永恆不變的。由此說來,這些因素就是那確實不變的沉澱物嗎?這是一種無以言傳的東西,我們只能專為自己保存著,而無法轉達給別人,師友之間和情人之間的交談卻無以透露;這各人自身的沉澱物使個人之間的感受產生質的區別,它被迫留在樂句的門外,因為每個人進入樂句,與他人進行交流,都只能嚴格遵守大家共有的、毫無意義的外在符號。但是藝術卻非如此。凡德伊之藝術和埃爾斯蒂爾之藝術將這隱形的東西呈現出來,將這內心世界的構造外化於五顏六色之中。這內心世界就是我們所謂的個體,離開了藝術我們難道還能認識個體嗎?雖然翅膀這種特殊的呼吸器官能使我們穿越茫茫宇宙,但卻於我們毫無用處,因為縱然我們飛抵火星或者金星,只要感覺器官不變,那末我們在火星和金星中所見之物仍無異於地球之物。唯一的真正旅行,唯一的青春之浴,不是去觀賞新的景物,而是獲得新的目光,用另一個人,另外成千上百人的眼睛來觀察宇宙,來觀察成千上百人眼中的成千上百個宇宙,成千上百人所體現的成千上百個宇宙。正是有了埃爾斯蒂爾,有了凡德伊,這一點才成了可能;跟這樣的人相處,我們才得以在宇宙星際真正展翅翱翔。

  行板剛剛結束。臨終的樂句變滿了溫情,聽得我心馳神往。下一個樂章沒有立即開始;演奏者放下樂器,稍事休息。聽眾紛紛談論起來,交換各自的感受。有一位公爵為了表明自己是一個行家,煞有其事地說:「這段曲子不容易拉呀。」一些人較為客氣,過來跟我閒聊了片刻。可是,我剛剛跟那超凡越聖的樂句作過交談,相形之下,他們的言談還算得了什麼?那只能跟人間一切外在語言一樣,叫我無動於衷。我象一位天使,被逐出個人陶醉的天堂,而墮落到最無意義的現實之中。我在想如果沒有語言的發明、文字的誕生和思想的分析,音樂也許就是所謂心靈交流的唯一實例,猶如有些人就是自然所淘汰的某種生命形式的最後見證一樣。音樂仿佛原是一種種子,沒有開花結果。結果是人類走上了別的道路,即口語和筆語的道路。因而音樂永遠是對混沌初始、非分析狀態的回歸,一進入這一天堂就令人心迷神醉,出了這個天堂,無論跟聰明與否的人接觸,我都覺得索然無味。在音樂進行過程中,我回想起一些人,把他們同音樂揉和在一起;或者更確切地說,我溶入音樂的,幾乎只有對一個人的思念,即阿爾貝蒂娜。最末一句行板是如此輝煌,我不禁想到,阿爾貝蒂娜被同化於如此偉大的東西,這是何等的榮譽!她不知道這一點,知道了也不會理解。她之所以有感人的嗓音,我們之所以連結在一起,都是出於這如此偉大的音樂。音樂一停,在場的人個個顯得淡然無味。有人端來了一些飲料。德·夏呂斯先生不時高聲地問某個僕人:「您好嗎?您收到我氣壓傳遞寄給您的信嗎?您來不來?」這樣的問話也許含有顯貴平易近人的氣度,因為他認為這樣就是在抬舉別人,比資產者更接近民眾;但這些問話同時也包含著罪人的狡詐,因為他以為:公開炫耀的事情,顧名思義就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他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具有的蓋爾芒特家人的口吻又說:「這是一個正直的小夥子,這是一個好人,我家裡經常用他。」可是男爵的巧言巧語對自己卻並不一定有利,因為別人聽後覺得他跟僕人如此親善,還寄氣壓傳遞信件,這裡面定有一些原因。何況僕人們聽到男爵的話也並不為夥伴驕傲,而是為他們感到羞恥。

  這當兒,七重奏重又開始;朝著終曲進行。奏鳴曲樂句反復重現,但多彩多姿,節奏和配器都富有變化,如同生活中重複發生的事情一樣,既保持著原樣,又帶著新貌。有些樂句,我們一時分辨不出,不知它們與某音樂家過去的作品具有何種親緣關係。這些樂句把這位音樂家的作品當作唯一的住所,不斷地出現于其中,成了樂曲中的女仙、山林之衛和親切的神明。這樣的樂句我在七重奏中先聽出兩三句;它們使我想到的是奏鳴曲。過了一會兒,我又發現了奏鳴曲的另一個樂句。那是在凡德伊作品的最後一個樂段中,這句樂句沉浸在一股紫色的霧霾之中。儘管凡德伊在一些地方插進一段舞曲,但這句樂句仍然被乳白色的煙霧包圍著。它如此地遙遠,我勉強能夠辨認出它。它躊躇著走近來,似乎懷著憤怒消失了,繼爾重新返回,跟其他樂句——我後來才知道;這些樂句來自其他作品——交織在一起,又呼喚著其他樂句。其他樂句一旦得到馴服以後;也立即變得引人入勝,進入全音符,充滿了說服力。這超群絕倫的全音符,大多數聽眾無法看見,因為他們的眼前隔著一層迷糊的網紗,擋住了他們的視線。他們聽著樂曲感到無聊,甚至覺得會無聊至死,但仍然盲目欣賞,為這樂曲打著節拍。慢慢地其他樂句遠離而去,只剩下一句,重複地出現五至六次,我都沒有看清它的容貌。但那樂句如此溫柔,也許象小樂句之與斯萬一樣,絕對不能與任何女人所能激化的欲望同日而語。它用溫柔的聲音給了我一種真正的幸福。我不懂它的語言,但又完全能夠理解。它有可能就是那隱形物,就是我平生遇見的唯一的陌生人。接著,這句樂句又四處彌漫,變幻形態,和奏鳴曲中的小樂句一樣,化成曲首那神秘的呼喚。有句顯示著痛苦的樂句,跟這呼喚形成了對應。這句深沉的樂句模模糊糊,幾乎是發自肺腑、帶有器質性的內心呼聲,它每次重現,我們都不知道它究竟是某一主題的表現還是神經痛的表現。不一會兒,兩個動機展開了肉搏戰。一方被打得片甲不留,但我們立即發現,另一方也只剩下殘肢斷臂。但說實話,這只是兩股銳氣在短兵相接。說銳氣,是因為這互相交鋒的生命雙方都已經脫離了自己的身體、外表和名稱。遇到了我這樣一個內在的聽眾——我對名稱和個別物也是毫不在乎的——我對它們非物質的、充滿活力的爭鬥充滿興趣,津津有味地注視著跌宕起伏的聲響變化,也是因為我是一個內在型的聽眾,對名稱和個體都毫不在乎。最後快樂的動機佔據上峰。這已不再是蒼天後面傳出的焦急的呼聲,而是似乎來自天國的無以形容的快樂。但這快樂與奏鳴曲的快樂完全不同,猶如蒙塔尼亞①畫中一身猩紅,吹奏號角的大天使迥然相異於貝利尼②畫中手抱雙弦詩琴,溫柔莊重兩者雙兼的天使一樣。有關喜悅的這一新的微妙區別,這向著超塵脫世的喜悅的召喚,我是難以忘懷的。但是對我來說這喜悅最終可能實現嗎?這個問題,我覺得至關重要,因為這句樂句也許最能夠體現——恰恰跟我其餘的生活和可見世界形成鮮明的對照——我生活中的一系列感受:馬丹維爾教堂鐘樓以及巴爾貝克海濱近處的樹木在我內心激起無限感受。我把這些感受視為構築真正生活的基準和開端。但是重新回顧這樂句獨特的重音,我奇怪地發現,與世俗生活最不相同的感受,向上界樂園最大膽的挺進恰恰不是體現在別人身上,而是體現在聖母同貢佈雷所遇見的那位拘於禮節、俗不可耐的小市民身上!對這聞所未聞的喜悅的發現,我一生最為奇特的發現,我怎麼可能受之於他?據說,他死後只留下一部奏鳴曲,其餘的只是一些毫無價值、無法辨讀的記號。別人無法譯讀,唯有一個人例外。此人曾經在凡德伊身邊生活過相當長一段時間,諳熟他的創作方法,能夠猜讀他的配器記號。此人依靠耐心、智慧和敬佩之意終於破譯了凡德伊的手稿。這人就是凡德伊小姐的女友。大作曲家在世時,她就深受其女兒對其父親崇敬的影響。但物極必反,正是出於這種崇拜之情,兩位姑娘對他的畫像進行瘋狂糟蹋,以此取樂。前文對此已有交待(對父親的崇拜是女兒褻瀆行為的固有條件。毫無疑問,她們本來對這褻瀆行為的情感,是應該將其拒之門外,但是這快感並不能充分表達那些糟踐的言行。但是這種肉體的和病態的關係,這種暖昧不清的熾烈感情漸漸讓位於一團高尚純潔的友誼之火,那些褻瀆行為也就日趨減少,直至徹底消除了。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有時自尋煩惱,認為也許是她加速了凡德伊的死亡。殊不知她歷經多年,整理了他的遺稿,把那些天書變成了可靠的曲譜。她至少可以聊以自慰,雖然她給作曲家的晚年蒙上了陰影,但是她保證了他的英名永世流芳,僅此已補償了自己的過失。從法律未予認可的關係生髮出的親屬關係較之婚姻衍生的親屬關係不僅一樣豐繁複雜,而且更加牢固。這種如此特殊的關係姑且不論,單舉我們司空見慣的通姦為例,如果通姦奠基於真誠的愛情,豈不是非但沒有動搖,而且是更加激發了家庭感情和親屬義務嗎?通姦在婚後經常變為一紙空文的婚姻契約裡加入了實質性內容。一個好姑娘如果純粹出於禮儀,為母親的第二位丈夫服喪,那麼就不會有充足的淚水來哀悼她母親百裡挑一選中的情人。況且,凡德伊小姐當時的行為僅僅是出於肆虐。這當然並不能為她開脫,但過後我想到這一點,心裡便安然得多。我想她跟女友一起糟踐她父親的像片時,一定意識到,這一切僅僅是病態,是瘋狂,而不是她真心希望的以惡取樂。想到這只是惡行的一種仿製,這便掃了她的興。這種想法以後又有抬頭,正如它掃了她的興一樣,它大概同時也減輕了她的痛苦。「這不是我,」她一定會想,「我是身不由己的。我,我還可以為我父親祈禱,對他的善心仍抱希望。」問題是,這一想法出現在她的腦中每每都帶著快樂的形態,卻從未帶有痛苦的形態。我曾希望能將痛苦輸入她的腦中。我敢肯定我那樣做一定得益匪淺,她和她對父親的懷念之間一定會恢復一種相當甜蜜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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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蒙塔尼亞(1450-1523),意大利畫家。
  ②貝利尼(1429-1516),意大利畫家。


  正如一位天才的化學家不知死神已經降臨把研究發現記錄在筆記本上。但是記錄無法辨認,很有可能就將永世埋沒一樣,凡德伊小姐的女友從一些比紙莎草紙上無法辨認的楔形文字的稿紙中發掘出這富有永恆的真實、千古豐盛的新奇的喜悅形式,發掘出晨曦天使般鮮紅的神秘希望。她今晚重新勾起我對陋爾貝蒂娜的嫉妒。對凡德伊來說她只不過曾經是,可是對我來說她曾經是,今晚是,將來更是如許痛苦的根源;但是她也作了抵銷。全都虧了她,那奇特的召喚才得以傳入我的耳中。我將永不停止地聽到這召喚聲,把它看作希望:雖然我在一切歡樂之中甚至於在愛情之中遇到的全是虛幻,但是世上還有其他東西存在——毫無疑問只有藝術才能使之實現。雖然我的生活在我看來如此空幻,但至少它還沒有完全實現。

  人們通過她的辛勤勞動所認識的凡德伊,說實話是凡德伊的全部作品。與這部七重奏相比較,聽眾唯一熟悉的奏鳴曲的某些樂句便顯得極其平凡,以至於我們無法明白,這些樂句如何會引起如此普遍的讚賞。我們驚奇地看到,多年當中,諸如「星空頌」、「伊麗莎白的祈禱」①等那樣毫無價值的唱段在音樂會上居然引起樂迷的狂熱,為之鼓掌得精疲力竭,只要聽過《特裡斯坦》、《萊茵黃金》和《名歌手》就會發現,上述唱段只不過是味同嚼蠟的破爛貨②,可是聽眾卻狂呼亂叫「再來一遍」。但是應當想到,那些唱段的旋律雖然缺乏個性,然而包含著驚世之作的某些獨到之處。儘管其量微乎其微——也許正因為如此,才不容易被人發現——但當我們回顧起來,這類傑作都是獨具風采的;然而如果當時它們就已爐火純青,聽眾的理解就會發生困難。那些尚還缺乏個性的旋律就為聽眾日後理解那些驚世傑作鋪平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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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瓦格納歌劇《湯豪塞》(1845)第三幕中的兩個唱段
  ②均為瓦格納的歌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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