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四五四


  「再說,我的頭髮也梳理得太不象樣子。您是否堅持要我繼續保持這種髮型呢?」她突然伸出一隻手向我告別,她攤開胳膊,聳起肩膀,就象從前她在巴爾貝克海灘上那樣,此後她再沒有過這樣的動作。這個被人遺忘的動作使阿爾貝蒂娜的身體獲得了活力,她變成還不大瞭解我時的那個阿爾貝蒂娜了。這種舉動使外表唐突、拘泥虛禮的阿爾貝蒂娜恢復了她原來的新鮮感,她的陌生感,甚至使她回到了她自己的天地。我看到了這個少女背後的大海,自從我不再去海邊以後,我從來也沒有看到大海象這樣向我招手。「我的姨媽覺得這髮型會使我顯老,」她神情陰鬱地補充道。我心想:「但願她姨媽說得對!」讓娃娃臉的阿爾貝蒂娜使邦當夫人顯得更年輕,這正是她姨媽最大的追求,還有,最好阿爾貝蒂嫁在嫁給我之前別花她的錢,而且從我們結婚那天起她還會有所收益。但是我希望的恰好相反,我願意阿爾貝蒂娜別顯得那麼年輕、那麼漂亮,少在街上讓人回首顧盼,因為無論是討厭的老嫗還是被愛戀的女人衰老的面容都不能使一個嫉妒的情夫感到放心,不過讓我感到痛心的是,我要求阿爾貝蒂娜採納的那種髮型在她看來竟然是又一重幽禁。哪怕我遠離阿爾貝蒂娜,不斷地把我與她聯繫在一起的還是這種新的居家的親切感。

  我對阿爾貝蒂娜說讓她陪我去蓋爾芒特和康布爾梅家,我不太清楚我究竟想去哪裡,她對我說她沒心思去,我便去了維爾迪蘭家。正當我動身去維爾迪蘭家的時候,我到那裡聽音樂會的念頭使我聯想起下午的情景:「蕩婦、蕩婦」——失戀的情景,也許是妒火中燒的情景,然而又是獸性大發的情景,除了言語之外,其獸性和一頭愛上女人(如果可以這麼說)的大猴對這女人幹得出來的一模一樣——,正當我在街上打算叫一輛出租馬車的時候,我聽到了一個男人的抽泣聲,他坐在一塊界石上試圖克制住自己的情緒。我走上前去:那人雙手捧著腦袋,看上去象個年輕男子;從他大衣裡露出的白顏色判斷,他似乎穿著套裝,系著白色領帶。聽到我的聲音,他才發現自己的臉上掛滿淚水,但是他立即認出是我,並且掉轉臉去。那是莫雷爾。他知道我已經認出了他,便竭力止住淚水,他對我說,他因為心裡難受在這裡停停。他對我說:「就在今天,我粗暴地侮辱了一個女人,我對她曾經一往情深。卑鄙的傢伙才會這麼幹,因為她愛我。」——「時間長了她也許會忘記,」我回答說,我沒有想到這樣說話會顯得我好象耳聞目睹了下午的情景似的。然而他一個勁地傷心去了,根本沒有想到我會知道點什麼。「她也許會忘記,」他對我說。「但是我卻無法忘記。我為自己感到羞愧,我討厭自己!不過歸根到底,既然已經說了也沒有辦法,再怎麼做也無濟於事。當我被激怒時,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而這對我的健康非常不利,我的神經完全錯亂了,」正如所有的神經衰弱患者那樣,他對自己的身體十分擔心。如果下午我看到的是一頭猛獸的愛情怒火,那麼今天晚上,幾個小時之間恍若過去了幾個世紀,一種新的感情,一種羞愧、後悔、憂傷的感情則表明:野獸向人類轉變的演化過程中一個冗長的階段已經過去。儘管如此,我卻始終聽到「蕩婦」的喊聲,我惟恐下一輪再循環到野蠻狀態。況且我也很難理解所發生的一切,這點再自然不過,因為德·夏呂斯先生本人也完全不知道幾天來,尤其是今天,甚至在那段與小提琴手的精神狀態並無直接關係的不體面插曲之前,莫雷爾的神經衰弱已經又犯了。實際上他在上個月就飛快地勾搭上了絮比安的侄女,而勾搭的速度卻比他原先的期望要慢得多,他可以象未婚夫那樣隨心所欲地帶她出去。然而,當他在準備強姦的勾當中陷得深了些時,尤其是當他對自己的未婚妻說要她跟別的少女交朋友並把她們提供給他時,他遭到了抵制,這激怒了他。這一下(她過於貞潔也好,相反她自願失身也罷),他的欲望一落千丈。他決定斷絕關係,不過他覺得男爵這個人雖然邪惡卻也十分仗義,他害怕斷絕關係之後德·夏呂斯先生會趕他出門。所以,他半個月前就下決心不再去見那個少女,讓德·夏呂斯先生和絮比安在他倆之間去解決(他使用了一個更加康布爾梅式的動詞),並且打算在宣佈斷絕關係之前,「溜」到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去。

  愛情的結局使他有點傷心,因此,儘管他與絮比安侄女的行為在微不足道的細節上恰恰可以同他與男爵在聖馬爾斯吃晚餐時他當著男爵的面論說的行為相吻合,這兩種行為可能還是截然不同的,而他在自己論說過的行為中沒有料到的一些不太惡劣的感情可能美化了他的真實行為並且使之情感化。相反,現實比計劃更糟的唯一地方倒在於計劃中他覺得在這樣一種背棄之後似乎不可能留在巴黎。現在,對他來說,為了一樁如此簡單的事情「溜走」未免太過份了。這意味著離開無疑會發怒的男爵,破壞自己的地位。還會失去男爵給他的一切錢財。一想到這一切在所難免,他便心煩意亂,他一連幾個小時傷心落淚,為了不去想這些,他用了嗎啡,是小心翼翼用的。然後,他的頭腦中突然轉過一個念頭,毫無疑問,這種想法在頭腦中逐漸產生成形已有一段時間了,那就是:在斷絕關係與完全跟德·夏呂斯先生鬧翻之間的選擇也許並非兩者必居其一。失去男爵供給的一切錢財損失太大了。莫雷爾猶豫不決,他有好幾天都在發愁,就象他見了布洛克時發愁一樣,然後他得出結論,絮比安和他的侄女試圖讓他落入一個圈套,他們大概在為這樁佔便宜的交易而感到慶倖。他覺得總之是那個少女自己不好,她笨拙得簡直不知道怎樣用肉欲去纏住他。對他來說,犧牲他在德·夏呂斯先生家的地位不僅荒唐,而且他們訂婚以來他請少女吃過的那些昂貴的晚餐也很可惜,他也許可以報帳,就象那個每月都把自己的「賬本」交給我舅舅的隨身男僕的兒子那樣,因為賬本的單數對一般人來說意味著印成鉛字的著作,而對「殿下」們和隨身僕役來說便失去了這層意思。對僕役來說這個詞意味著賬本;對「殿下」們意味著人們記事的本子(在巴爾貝克,一天,盧森堡公主對我說她沒有帶書,我正想把《冰島漁夫》和《達拉斯貢城的達達蘭》借給她時才明白她想說的意思;並非她日子過得不太愉快,而是因為她沒帶本子,我要給她留名字就難一些)。

  儘管莫雷爾對他行為的後果看法老變,儘管兩個月之前當他狂熱地愛上絮比安的侄女時,他也許會認為這種行為十分可憎,儘管半個月來他一再重申這種行為本身是自然的,值得稱道的,這種行為卻仍然使他的神經質狀態更加嚴重,剛才他就是在這樣的狀態中申明斷絕關係的。他已經做好了「出氣」的充分準備,即使(除非是在瞬間的衝動中)不拿這個少女出氣,殘存的愛情使他對少女還心有餘悸,也就是說她還殘存一絲愛意,至少也要拿男爵出氣。不過,他在晚飯前對男爵守口如瓶,因為他把他本人專業上的精湛技藝看得高於一切,當他要演奏高難度作品的時候(比如今天晚上在維爾迪蘭家),他就避免(儘量避免,而這比下午的情景更夠他受的)一切可能使他的演奏動作不連貫的東西。就象一個熱衷於賽車運動的外科大夫在他要動手術的時候不再開車。因此,他在對我說話的同時輕輕地逐個活動他的手指,看看手指是否恢復了它們的靈活。他皺皺眉頭,那意思好象是還有一點神經質的僵硬。然而,為了不讓手指更僵硬,他放鬆面部,正如人們在沒有睡著覺或者沒有輕易佔有一個女人時不讓自己激動惱火那樣,因為他生怕恐懼症本身會進一步耽擱他睡眠或者享樂的時間。所以,他希望重新恢復心靈的寧靜,以便象往常一樣專心致志地在維爾迪蘭家演奏,他還希望讓我證實他的痛苦,因為我後來看出了這一點,為此在他看來,最簡單的莫過於懇求我立即離開。他的懇求是多餘的,因為離開他對我是一種解脫。當我們往同一幢住宅走去,在離住宅還有幾分鐘的路程時,我真害怕他要求我開車帶他同往,我對下午的情景印象太深,所以這段路如果讓莫雷爾在我身邊我不能不感到有點厭惡。莫雷爾對絮比安侄女的愛情,後來的冷漠或者說憎惡很可能發自真心。不幸的是,他已經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如此行事,突然「貼上」一個少女,向她發誓永遠愛她,甚至向他出示他隨身攜帶的手槍,說假使他卑鄙殘忍到拋棄她,他就叫自己腦袋開花。後來他還是拋棄了她,並且感到某種怨恨而不是悔疚。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如此行事,這也不可能是最後一次,所以許多少女——忘不了他卻被他忘懷的少女——感到痛苦——比如絮比安的侄女,她仍然痛苦了很久,她在繼續愛著莫雷爾的同時又很蔑視他——她們痛苦,而且準備在內心苦痛難熬時發洩出來,因為莫雷爾那張堅硬猶如大理石,俊美猶如古代藝術品的面容就象一尊希臘雕像的碎片那樣充塞在她們當中的每一個人的腦海之中,還有他那漂亮的頭髮,機智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嵌進不該接受它們的頭顱便形成腫塊,而這腫塊又無法開刀。然而,久而久之,這些如此堅硬的碎片終於滑落到一個地方,在這裡它們已引不起太大的痛苦,也不動彈;人們再也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那就是遺忘,或者說無足輕重的記憶。

  我在白天有兩個收穫。一方面,由於阿爾貝蒂娜的溫順給我帶來了寧靜,我有可能,從而也下了決心跟她斷絕關係。另一方面,我坐在我的鋼琴前等待她的那段時間裡反思的結果產生了這樣的想法,我想爭取把自己重新得到的自由奉獻給藝術,而藝術並不是某種值得人們為它作奉獻的東西,而是某種生命之外的東西,它與人生虛浮的榮譽和一事無成都毫不相干,從作品中獲得真正的個性這種表像僅僅來自技巧上的逼真。如果說我度過的下午在我身上留下了其他的,也許是更加深刻的東西,那麼這些東西是在很久之後才被我瞭解的。至於我明確地權衡過的這兩個收穫,它們不會持續很久;因為從那天晚上開始,我關於藝術的看法便在那天下午的感受逐漸減弱時重新佔據上風,相反,我說的寧靜以及由此而來的我能夠獻身藝術的自由倒會重新棄我而去。

  我的車沿著堤岸駛近維爾迪蘭家,我讓司機停車。其實我剛剛看見布裡肖在波拿巴特街的拐角從有軌電車裡走下來,他用一張舊報紙擦拭自己的皮鞋,戴上銀灰色手套。我朝他走去。一段時間以來,他的眼疾逐漸惡化,所以他佩戴了一副——猶如實驗室一般闊氣的——新眼鏡,就象天文望遠鏡那樣功率大而且複雜,眼鏡仿佛用螺絲擰在他的眼睛上;他把眼鏡的焦距對準我,並且認出是我。眼鏡的狀況良好。但是,透過眼鏡,我卻覺察到呆在這種大功率的設備底下的是一縷細微的、淡淡的、痙攣的、垂死的漠然目光,正如在那些對人們幹的活報酬太多的實驗室裡,有人把一隻微不足道、瀕臨死亡的小動物置於最精密的儀器之下那樣。我把自己的胳膊伸給這個半瞎的人,好讓他放心走路。「這一次,我們不是在大舍爾堡附近,」他對我說,「而是在小敦刻爾克旁邊碰面了,」我覺得他的話實在無聊,因為我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可是我又不敢問布裡肖那是什麼意思,與其害怕他的輕蔑,我倒更怕他的解釋。我回答他說,我很想看看從前斯萬每天晚上與奧黛特會面的那間客廳。「怎麼,您熟悉這些古老的故事?」他對我說。「不過,詩人完全有理由稱之為:grandespatiummortalisaevi。」①

  --------
  ①拉丁語。意為:死而復活的巨大空間。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