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
四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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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重複再三:「帶擋雨披簷的一小塊黃色牆面,一小塊黃色牆面。」與此同時,他跌坐在一張環形沙發上;刹那間他不再想他有生命危險,他重又樂觀起來,心想:「這僅僅是沒有熟透的那些土豆引起的消化不良,毫無關係。」又一陣暈眩向他襲來,他從沙發滾到地上,所有的參觀者和守衛都朝他跑去。他死了。永遠死了?誰能說得准呢?當然,招魂術試驗和宗教信條都不能證明人死後靈魂還存在。人們只能說,今生今世發生的一切就仿佛我們是帶著前世承諾的沉重義務進入今世似的。在我們現世的生活條件下,我們沒有任何理由以為我們有必要行善、體貼、甚至禮貌,不信神的藝術家也沒有任何理由以為自己有必要把一個片斷重畫二十遍,他由此引起的讚歎對他那被蛆蟲啃咬的身體來說無關緊要,正如一個永遠不為人知,僅僅以弗美爾的名字出現的藝術家運用許多技巧和經過反復推敲才畫出來的黃色牆面那樣。所有這些在現時生活中沒有得到認可的義務似乎屬一個不同的,建築在仁慈、認真、奉獻之上的世界,一個與當今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我們這個不同的世界出來再出生在當今的世界,也許在回到那個世界之前,還會在那些陌生的律法影響下生活,我們服從那些律法,因為我們的心還受著它們的薰陶,但並不知道誰創立了這些律法——深刻的智力活動使人接近這些律法,而只有——說不定還不止呢——愚蠢的人才看不到它們。因此,貝戈特並沒有永遠死去這種想法是真實可信的。 人們埋葬了他,但是在喪禮的整個夜晚,在燈火通明的玻璃櫥窗裡,他的那些三本一疊的書猶如展開翅膀的天使在守夜,對於已經不在人世的他來說,那仿佛是他復活的象徵。 我曾經說過,我知道貝戈特是在那一天去世的。我對那些說他是前一天去世的報紙——彼此都重複著同一個調子——的這種不準確十分欣賞。就在前一天,阿爾貝蒂娜遇到過他,她當天晚上就對我講述了這件事,她甚至因此遲到了一會兒,因為貝戈特跟她聊了很久。毫無疑問,貝戈特是與阿爾貝蒂娜進行最後一次談話的。她是通過我認識貝戈特的,我已經很久沒有看見他了,她出於好奇想要拜見他,我便在一年前寫信給這位年邁的大師,把她引薦給他。他同意了我的請求,我想他心裡有點不舒服,因為我重新見他只是為了讓另一個人高興,這證實了我對他的冷漠。這些情況經常發生:有時,人們不是為了享受重新跟他交談的樂趣,而是為了第三者而懇求他或者她,他或者她的斷然拒絕使被我們監護的女人以為我們在炫耀自己擁有一種莫須有的能力;更多的則是,天才或者著名的美人同意了,然而由於他們的榮譽受到了侮辱,他們的情感受到了挫傷,他們對我們只懷有一種已經淡薄了的,憂傷而又帶點輕蔑的感情。在錯誤地指責報紙不準確之後,我猜測了很久,因為那一天,阿爾貝蒂娜根本沒有遇到貝戈特,但是,當時我卻一刻也不曾懷疑過她,因為她向我講述這件事時神態自然,而且我在很久以後才瞭解她那坦然撒謊的迷人技巧。她所說的、她所招認的與事實如此不謀而合——我們無可辯駁地看到並瞭解到這點——所以她就這樣在她的生活間隙當中散佈了另一種生活的種種插曲,當時我沒有懷疑這另一種生活是虛假的,只是在很久以後我才覺察到了這一點。我曾補充說,「當她招認的時候」,下面談談為什麼。有的時候,一些奇特的比較使我對她產生過嫉妒和懷疑,在這種懷疑裡,在過去,或者很遺憾在將來,有另外一個人。為了對我掌握的事實顯得有把握,我說出了姓名,阿爾貝蒂娜對我說:「是啊,一禮拜前我在離家幾步遠的地方遇見過她。我出於禮貌內她還禮。我跟她一起走了兩步。但是我們之間沒有過任何事情,從來也不會有任何事情。」而阿爾貝蒂娜卻根本沒有遇到過這個人,最充分的理由就是那人已有十個月沒去巴黎。但是我的女友覺得完全否認不足為信。因此她虛構了這次短暫的相會,她說得那麼實在,我仿佛看到那位夫人停下腳步,向她問好,跟她一起走了幾步。假如我這時在外面,我的感官也許會向我證實,那位夫人沒有跟阿爾貝蒂娜走過幾步。然而即使我知道事實恰好相反,那也是得之於一系列推理中的一個環節(我們信任的那些人的話語環環緊扣),而不是感官的實證。為了引用感官的這種實證,我必須恰好在外面,而事實並非如此。不過人們可以想像,這樣一個假設也不是難以置信的:我有可能在阿爾貝蒂娜那天晚上(她沒有看見我)對我說她跟那位夫人一起走了幾步的那個時辰外出並且來到街上,那樣我就會知道阿爾貝蒂娜在撒謊。這是否確鑿?一片該死的陰霾佔據了我的頭腦,我可能會懷疑我看到過她獨自一人,只要我設法瞭解由於哪種視覺幻象我才沒有看見那位夫人,我就不會因為自己的誤會大吃一驚了,因為天體世界也並不比人類,尤其是我們熱愛的人的真實活動更難認識,就些人為了對付我們的懷疑,會用一些保護他們自己的謊言使他們更加理直氣壯。他們可以讓我們麻木不仁的愛情相信,我們熱愛的女人在國外有並不存在的姐妹,兄弟、嫂子,這種情形又能持續多少年呢? 感官的實證本身也是一種思想活動,在這個活動中自信造就了事實。我們好多次都看到,有時聽覺給弗朗索瓦絲帶來的不是人們說出的那句話,而是她自己信以為真的那句話,這就足以使她聽不進一種更加優美的發音對她的暗中糾正。我們的膳食總管也是如此。德·夏呂斯先生這時穿著——因為他變化多端——顏色很淺,在千萬個人當中一眼便能認出的褲子。不過,我們的膳食總管以為「公共小便池」(plssotiere)①一詞(這個詞指德·蓋爾芒特公爵所謂的朗比托小廁所,聽到這樣的稱呼,德·朗比托先生火冒三丈)就是「pistieie」的意思,他一生中從來沒聽到任何人說過「公共小便池」,儘管人們經常在他面前提到這個詞。但是,謬誤要比信任更加頑固,而且謬誤從不對自己的自信加以反省。膳食總管經常說:「德·夏呂斯男爵先生長時間呆在小便池裡(pistieie)肯定是因為他得了一種病。這就是一個老色鬼的下場。他還穿著長褲。今天早晨,夫人派我去納伊買東西。在勃艮第街,我看見德·夏呂斯男爵先生走進了公共小便處。一個多小時之後,當我從納伊回來時,我在同一個小便處,在老地方又看見了他的黃褲子,他總是呆在中間好讓別人看不見他。」我認識的人當中沒有誰比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一位侄女更漂亮、更高貴、更年輕。然而我卻聽見我有時去去的那家餐廳的守門人在她經過的時候說:「瞧瞧這個自命不凡的老婦人,象什麼樣子!少說也有八十歲。」關於年齡,我看他對自己的話也難以相信。但是,每當她經過飯店前去看望她那兩個離這裡不遠的可愛的姑婆德·弗桑薩克夫人和德·巴爾魯爾夫人時,聚集在他身邊的那些跑堂的人都要嘲笑一番,他們以為這個小美人的臉看上去有八十歲,守門人形容「自命不凡的老婦人」的八十高齡被用到了她的身上,這也許是開玩笑,也許不是。要是有人對他們說,她比飯店裡兩個女出納之中的一個更出色,他們可能會笑破肚子,而那個患著濕診,肥胖得可笑的女出納在他們眼裡居然是個美婦人。也許只有性欲才能阻止他們產生這樣的謬誤,假使性欲在所謂自命不凡的老婦人經過時發生作用,那些跑堂的也突然對這位年輕的女神起了饞心才能。然而,由於一些不為人知的,可能是社會方面的原因,這種欲望並沒有起作用。況且其中還有許多值得商榷的地方。對我們大家來說,世界是真實的,在每個人看來世界又是不同的。為了敘述的順序,如果我們不必局限於一些無聊的理由,有多少更重大的理由使我們能夠指出這卷書的開頭,有多麼膚淺多麼騙人,在那一卷裡我說我在自己的床上聽見世界忽而在這種天氣忽而在那種天氣裡蘇醒了!是啊,我被迫使事物變得淺薄,成為撒謊的人,然而每天早晨醒來的不是一個世界,而是成千上萬個,幾乎與人類的眼珠和智慧一樣多的世界。 -------- ①pissotiere比pistiere多一個音節,而後者是不存在的。 提到阿爾貝蒂娜,我從來不知道哪些婦女在使謊言生動形象,染上生活本身的色彩這一點上比她更具有獨到的天賦,除非是她的一位女友——我那些如花似玉的少女當中的一位,她也象阿爾貝蒂娜那樣嬌豔,但是她那凸凹不平的側影就象一串串玫瑰花,花串又長又彎曲,我忘記了這種玫瑰的名字。從說謊的角度來看,這個少女比阿爾貝蒂娜更勝一籌,因為她說謊時沒有一刻顯得痛苦,也沒有因惱怒而省去什麼不說,而這些現象在我的女友那裡比比皆是。然而我說過,她在編造一小滴水不漏的故事時迷人可愛,因為聽她說話的人在自己面前看到了她說的——卻又是想像出來的——那些東西,把她的話當作自己親眼目睹的了。激勵阿爾貝蒂娜的只有貌似的逼真,而根本沒有使我產生嫉妒的欲望。因為也許並不引人關注的阿爾貝蒂娜喜歡得到別人的奉承。不過,在這部作品當中,即使我有過而且可以有許多機會表現嫉妒怎樣增強了愛情,我也是站在情人的立場這樣做的。但是,哪怕這個人的傲氣幾乎已蕩然無存,哪怕他會因為別離而死去,他也不會用奉承去響應假想的不忠,他會自己走開,或者並不遠遠離去,而強迫自己裝出冷漠的樣子。因此,他的情婦使他備受折磨痛苦,這對情婦來說倒純粹是一種損失。相反,她可以用一句巧妙的話,用溫情脈脈的愛撫去驅除折磨他的種種疑慮,儘管他自以為對此無動於衷,情夫也許並沒有體會到由嫉妒引起的愛情的猛烈增長,但他突然不再痛苦,他感到幸福、動情、放鬆,猶如人們在一場風暴過後大雨降臨時感到的那樣,當人們還在大栗樹底下感受到掛在樹上的水珠間隔很久才一滴一滴垂落下來的時候,色彩絢麗的太陽已經重新出現了,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他對治癒自己的那個女人的感激之情。阿爾貝蒂娜知道我喜歡報答她對我的盛情,這也許正說明她是為了開脫自己才杜撰出那些故事,承認得那麼自然的,我並不懷疑她的故事,其中的一個就是遇到貝戈特,而他當時已經死了。直到現在,我只知道阿爾貝蒂娜這些謊言,比如,弗朗索瓦絲在巴爾貝克向我報告的,我忘記說了,儘管這些謊言他我受到了莫大的傷害:「因為她不願來,她就對我說:『您難道不能對先生說您沒有找到我,說我已經出去了?』」然而熱愛我們的「下人們」,正如熱愛我的弗朗索瓦絲,他們喜歡刺傷我們的自尊心。 晚飯後,我對阿爾貝蒂娜說我想乘著我已經起床的機會去看望一些朋友,比如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德·蓋爾芒特夫人、康布爾梅一家,我不太清楚,總之是我在他們家裡能夠找到的那些人。但是我沒有說出我準備去看望的維爾迪蘭一家的姓。我問她是否願意跟我一起去。。她藉口沒有裙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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