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四五一


  在另一處,一大群人正在玩球。所有這些少女都想充分享受陽光,因為二月的白晝儘管如此明媚,卻持續不久,白日的光輝終將衰退。在夜慕降臨之前,我們還有黃昏這段時光,因為在徑直來到塞納河之後,我們下車走了很久,阿爾貝蒂娜欣賞的是塞納河冬天湛藍的水面上閃耀的紅色帆船,遠方明亮的地平線上猶如孤零零一朵麗春花那樣縮成一團的一幢瓦房,在更遠的地方,聖克魯仿佛是零零星星、容易破碎和並行排列的化石,她的在場卻使我無法欣賞這些景致。甚至有時我還把自己的手臂伸給她,我覺得她的手臂勾住我的手臂形成的這個連環把我們兩個人聯成了一體,並且把我們兩個人的命運結合在一起。

  我們平行的,繼而是靠近和併攏的影子在我們腳下勾勒出一幅令人陶醉的圖景。毫無疑問,在家裡,阿爾貝蒂娜與我同居,是她躺在我的床上,這已經使我覺得妙不可言。然而,在我如此喜愛的布洛尼湖前,在樹林下,恰恰有她的身影,她的大腿和她的上身完美而又簡潔的影子,在我的身影旁邊,太陽用水彩筆在小徑的沙礫上畫下了她的身影,這就好比是把我們倆在家的情景朝外輸出,朝大自然中輸出。我在我們倆影子的交融中感到一種魅力,它也許不如我們倆肉體的接近和交融那樣實際,但卻同樣親昵。然後,我們重新上車。汽車在蜿蜒曲折的小徑中往回開,一路上披掛著長春藤和荊棘的冬季樹木象廢墟,仿佛通向一位魔術師的住宅。剛剛走出陰森森的樹林,一離開森林,我們重又見到了天日,天色尚早,我想晚飯前我還有時間幹我想幹的一切,然而才過了一會兒,當我們的汽車接近凱旋門時,我突然間在巴黎上方驚奇而又恐懼地看到一輪過早露面的滿月,猶如一隻停止不動,使我們覺得已經遲到的時鐘的圓盤。我們對車夫說我們回家。對她來說,也就是回到我家。無論多麼惹人喜愛的女人都必須離開我們回家去,她們的在場不可能讓我們感到坐在汽車盡裡面,在我身邊的阿爾貝蒂娜給我的那種安詳,這種在場不是把我們引向人們彼此隔開的空虛時辰,而是把我們引向更為牢固的結合,更好地禁閉在我的家中,那也是她的家,這是我佔有她的具體標誌。當然,為了佔有就必須有欲望。我們只有在心懷愛意的情況下才會佔有一根線條、一個平面、一個立體。但是,在我們散步的時候,阿爾貝蒂娜對我來說不象從前的拉謝爾,她不是一種由肉體和衣料組成的浮灰。在巴爾貝克,我的眼睛、我的嘴唇,我的雙手憑藉想像扎扎實實地構築著她的肉體,溫情脈脈地潤色著她的肉體,所以現在,我在這輛車中不用貼近阿爾貝蒂娜也能觸摸和控制這個肉體,我甚至用不著看見她,我只要聽見她說話就足夠了,假使她不言語的話,我只要知道她在我的身邊就足夠了;我的感官編織在一起完全包圍了她,來到住宅前面,她理所當然下了車,我停頓了片刻,告訴司機讓他回來接我,但是我的目光卻仍然包圍著她,她在我的前面走進拱門,看著她這樣舉止笨重、滿臉紅光,體態豐腴囚犯般十分自然地跟我一起回家,猶如我自己的妻子,看著她在牆壁的護衛下消失在我們的住宅之中,我總是體會到那份懶懶的居家的安寧,不幸的是,她似乎覺得自己置身於監獄,並且同意、德·拉羅什富科夫人的觀點,當人們問這位夫人呆在象利揚庫爾那樣漂亮的住宅裡她是否感到滿足時,她回答說:「世上沒有漂亮的監獄,」我可以從那天晚上我們在她的臥室裡兩個人單獨吃晚餐時她的那種憂慮而又倦怠的神情中看出這一點。我對此先是毫無覺察;我還懊喪地想,如果沒有阿爾貝蒂娜(因為在一家旅館中她會整天與許多人接觸,跟她在一起我會飽嘗嫉妒的痛苦),我這時可能在威尼斯的一家小餐廳吃晚飯,這些小餐廳低矮得就象船上的貨艙,從那裡可以透過四周裝飾著摩爾式線腳的拱形小玻璃窗看見大運河。

  我必須補充一點,阿爾貝蒂娜很欣賞我家的那尊巨大的巴布迪安納青銅像,布洛克有無數理由認為銅像醜陋無比。但他奇怪我為什麼保留這尊青銅像時也許就不那麼有理由了。我從未象他那樣追求室內的藝術裝飾和佈置,我實在懶得去管這種事,我對眼前習以為常的一切都無動於衷。既然我的情趣不在那裡,我就有權不讓室內裝飾細膩別致。儘管如此,我也許應該拿掉銅像。但是,醜陋而又豪華的東西卻很有用處,因為這些東西擺在那些不理解我們,與我們的情趣格格不入而又可能被我們愛上的人旁邊會產生一種威性,而這種威性是一種美的、而又沒有顯露出自身的美的東西所缺乏的。然而不理解我們的那些人恰恰就是我們必須施用某種威性的對象,而我們的智慧則足以保證我們在那些上等人身邊擁有這種威性。儘管阿爾貝蒂娜已開始有鑒賞力,她仍然對這尊青銅像有某種崇拜,這種崇拜投射在我的身上就變成了一種敬意,這種來自阿爾貝蒂娜的敬意對我至關重要(遠比保留一尊有點不太體面的青銅像更加重要),因為我愛阿爾貝蒂娜。

  然而,我受到束縛這種想法突然間不再使我感到難堪,我希望這種束縛持續下去,因為我仿佛覺得阿爾貝蒂娜痛切地感到她也在受束縛。毫無疑問,每當我問她呆在我家她是否愉快,她總是回答我說她不知道在哪裡還會比在這兒更加幸福。但是這些話卻往往與她那種憂鬱和煩躁的神情不相吻合。

  顯然,如果她真有我以為她有的那些情趣,那麼滿足這些情趣受到阻礙就會令她惱火而使我寬慰,如此寬慰以至我覺得我不公正地譴責了她這一假設十分可能,即使按這種假設我很難解釋她的苦心刻意的行徑:阿爾貝蒂娜設法從來不獨自一人自由行動,她回家時不在門前停留片刻,每當她去打電話時總是讓某個能夠向我重複她的話的人,比如弗朗索瓦絲或安德烈陪伴她,當她和安德烈一起出去過,事後她總讓我單獨和安德烈在一起,卻又不露出有意為之的痕跡,好讓我得到關於她們外出的詳盡報告。某些很快克制住的不耐煩的衝動與這種奇跡般的馴服形成了鮮明的反差,這些衝動使我自問,阿爾貝蒂娜是否打算掙脫她的枷鎖。一些次要的事件佐證了我的設想。有一天,我單獨外出時在帕西附近遇見了希塞爾,我們天南海北地聊開了。我立即對她說我經常看見阿爾貝蒂娜,我為自己能夠把這個消息告訴她而非常得意。希塞爾問我她在哪裡可以找到她,因為她剛好有什麼事要告訴她。「什麼事?」——「跟她的女伴有關的一些事。」——「什麼樣的女伴?我也許可以向您提供點情況,這不影響您見她。」——「噢,是些從前的女伴,我不記得她們叫什麼名字,」希塞爾含糊其辭地回答道,連忙抽身告退。她離開了我,自以為她的話謹慎得足以讓我明白一切。然而謊言終究經不起任何追究,一點點東西就能將它拆穿!如果關係到她甚至不知道姓名的從前的女伴,為什麼她「剛好」需要對阿爾貝蒂娜談談她們的事呢?「剛好」與戈達爾夫人心愛的口頭禪「真湊巧」如出一轍,這個副詞只能適用於一種非同尋常、恰到好處,也許是十萬火急,與確指的人物有關的東西。此外,她張張嘴,就象人們打呵欠時那樣,含糊其辭地對我說(同時身體幾乎也往後退,正如她在我們談話的這一刻開倒車那樣)「啊!我不知道,我不記得她們的姓名,」她張嘴說這話的樣子使她一臉撒謊像,她的聲調與臉是合拍的,而她先前說「我剛好」的那種截然不同、緊張活躍的神情說明了一個事實。我沒有盤問希塞爾。即使盤問她對我來說又有什麼用呢?當然,她撒謊的方式跟阿爾貝蒂娜不同。當然,阿爾貝蒂娜的謊言更令我痛心。但是首先,她們之間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她們在撒謊這個事實本身,而撒謊在某些場合是顯而易見的。並不是真相顯而易見,因為真相隱藏在謊言底下。眾所周知,每個殺人犯都自以為已經把一切籌劃得滴水不漏,不致被人逮住;到頭來,殺人犯幾乎總要被逮住。相反,撒謊的人卻極少被人發覺,特別是其中被人喜愛的撒謊女人。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她在那裡做了什麼。但是在她說話的時候,在她說到的另一件事,而這件事後面有她沒有道出的東西的時候,謊言即刻就被發現,嫉妒之心油然而起,因為人們意識到那是謊言卻又無法瞭解真相。在阿爾貝蒂娜身上,謊言是從人們在這段敘述中已經看到的許多特點中讓人感覺到的,主要是通過下面這個特點:當她說謊時,她的敘述便或是貧乏、疏忽,不真實,或者相反,充滿過多的旨在使敘述顯得真實的細枝末節。無論說謊的人怎麼想,顯得真實根本不等於真實。人們想聽某種真實的東西,卻聽到僅僅是顯得真實的東西,它也許比真實更加真實,也許過份真實,有點音樂欣賞能力的耳朵感覺到事實並非如此,正如聽見一行錯誤的詩句,或者聽到高聲把一個詞讀成另一個詞。耳朵對此有所感覺,如果是一個正在戀愛的人,他心裡便會驚慌不安。當人們因為不知道一個女人是經過貝裡街還是經過華盛頓街,而改變了自己的生活時,他們為什麼不想一想,只要我們明智地持續幾年不見這個女人,那麼這幾米的差距以及那個女人本身將縮小到一億分之一(也就是縮小到我們無法覺察的數量),那時比格列佛還要大得多的人將會變成任何顯微鏡——至少是心靈的顯微鏡,因為無動於衷的記憶顯微慎倍數更高而且不那麼易碎——都看不見的小矮人!不管怎樣,雖然阿爾貝蒂娜的謊言與希塞爾的謊言有一個共同點——即撒謊本身——希塞爾撒謊的方式卻不同于阿爾貝蒂娜,也不同於安德烈,然而她們各自的謊言彼此之間卻配合默契、絲絲入扣,同時又千變萬化,以至這個小小的幫派具有某些商行,比如出版社或者新聞機構的那種不可滲透的嚴密性,儘管它們的組成人員多種多樣,不幸的作者卻根本無法知道他是否受到欺詐。報紙或者雜誌的主編撒起謊來態度特別真誠、鄭重,因為他在許多場合需要欺瞞如下事實,即當他高舉起真誠的旗幟對付其他的報紙主編或者戲劇導演以及其他的出版商時,他恰恰在做他所鞭笞過的事情,運用同樣唯利是圖的手段。公然宣稱(正如一個政黨的領袖那樣,正如任何事物那樣)撒謊是可怕的,這樣做往往迫使人們在不摘掉莊嚴的面具,不放下真誠這頂桂冠的情況下比其他人撒謊更多。

  「真誠的人」的協會會員撒起謊來截然不同,而且樣子更加天真。他欺騙他的作者猶如欺騙自己的妻子,使用了滑稽笑劇中的一些噱頭。編輯部秘書,一個誠實而又粗俗的人撒起謊來直截了當,就像是向您許諾您的房屋將在房屋尚未開始營造之時竣工的一位建築師。擁有一顆天使般心靈的主編在其他三個人中間周旋,即使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他也會出於兄弟般情誼的考慮及溫柔的同舟共濟之情用一句不容置疑的話給他們以可貴的幫助。這四個人生活在永恆的糾紛之中,作者的到來終止了這些糾紛。他們超越個人之間爭吵,人人都記得前去援救受到威脅的「部隊」這一偉大的軍人職責。很久以來,我一直在這個「小幫派」面前扮演著作者的角色,而自己卻沒有意識到。如果希塞爾說「剛好」的時候想到了阿爾貝蒂娜的某個女伴,這個女伴一俟我的女友以這樣或那樣的藉口離開我,便準備跟她一起去旅行,如果她想通知阿爾貝蒂娜時機已經或者即將成熟,那麼希塞爾即使粉身碎骨也不會把這些事告訴我的,所以向她提問毫無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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