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四五〇


  正象人們在過早地死去之前會做的那樣,我估算著阿爾貝蒂娜徹底結束我的自由後我被剝奪的種種樂趣。在帕西,就在車行道上,因為交通堵塞,一些互相摟著腰的少女以她們的微笑使我讚歎。我沒有時間細加分辨,但不可能是我對她們美化了;因為在任何人群中,在任何一群少女當中,總不難遇到一個外形高貴的頭像。因此節日裡嘈雜擁擠的平民人群對於沉湎聲色之輩來說是可貴的。就象能從中發掘出古代紀念章的一片亂七八糟的荒地之於考古學家那樣。我們來到樹林。我想,假如阿爾貝蒂娜沒有隨我一起出來,,我在這個時候可能會去香榭麗舍大街的馬戲場聆聽瓦格納的狂風驟雨似的交響樂,它使管弦樂隊所有的樂弦震顫,猶如席捲一堆輕盈的泡沫那樣把我剛才演奏的蘆笛調融匯其中,使之飛揚、成形、變樣、分隔,捲入一股逐漸增強的旋風。我至少希望我們的散步時間短暫些,希望我們早早回去,因為我已經決定晚上去維爾迪蘭家,我沒有把這個決定告訴阿爾貝蒂娜。他們新近寄給我的一份請柬被我連同其他的請柬一道扔進了字紙簍。然而今晚我改變了主意,因為我想知道阿爾貝蒂娜下午在他們家希望遇到的是哪些人。說真的,我同阿爾貝蒂娜的關係已經到了這樣一個時刻(假使一切照此繼續下去,假使事事正常的話),這時一個女人所起的作用只是幫我們過渡到另一個女人。她依然佔有我們的心,不過這種佔有極少;我們每天晚上都急於尋找陌生女人,尤其是認識她的陌生女人,這些女人會向我們講述她的生活。因為,她本人,我們已經掌握並且窮盡了她同意給予我們的她自己的一切。她的生活,也還是她自己,卻恰恰屬￿我們不熟悉的那個部分,我們枉費心機地向她打聽的那些事情,我們可以從新結識的人的口中探聽到。

  如果說我與阿爾貝蒂娜的共同生活使我無法去威尼斯和旅行,剛才假使就是獨自一人的話,我本來至少可以結識一下這個晴朗的星期天沐浴在陽光中三三兩兩的年輕女工,我把她們的美大部分歸之於她們的不為我所知的生活。她們的眼睛不是滲透著一種目光嗎?人們不瞭解這種目光所蘊含的種種形象、回憶、期待和輕蔑,又無法將這一切與目光分開。這種生活,即從我們面前走過的人的生活,不是按照其面貌賦予眉頭的顰蹙和鼻孔的擴張一種變化不定的涵義嗎?阿爾貝蒂娜在場使我無法走向她們,也許因此使我不能停止她們抱有欲望。希望自己保持繼續生活的欲望,希望對某種比通常的事物更美妙的東西抱有信仰的人應該出去散步,因為街上、林蔭大道上有許多女神。然而女神們卻不讓別人靠近她們。在這裡或那裡,在樹木之間,在某家咖啡館門口,一位女招待就象山林水澤的仙女守候在聖林邊緣。而盡裡面三名少女則坐在她們身旁的自行車巨大的弧圈旁邊,猶如騰雲駕霧或者乘坐神馬進行她們神話般的旅行的女神。我發現,每當阿爾貝蒂娜全神貫注地打量所有這些少女片刻後,她立即朝我轉過身來。但是,我並沒有過多地被這種靜觀的緊張性及其在緊張中得到補償的短暫性所折磨;因為,說到這種緊張的靜觀,阿爾貝蒂娜往往就這樣在一種沉思之中審度我的父親或者弗朗索瓦絲,也許是因為疲勞,也許那是一個專心的人觀察時的獨特方式;至於她朝我轉過身來的速度之快,可能是基於這樣的理由:阿爾貝蒂娜瞭解我的疑慮,她大概不打算給這些儘管尚未得到證實的疑慮留下把柄。再者,當阿爾貝蒂娜這樣專心凝視時,在我看來似乎是有罪的(即使關注的對象是年輕男人),而我自己就這樣關注著所有的年輕女工,卻沒有一刻認為自己有罪——與此同時,我幾乎覺得阿爾貝蒂娜的在場妨礙我凝視她們,走向她們,因此她是有罪的。人們覺得有欲望是無辜的,他人也有欲望則是殘忍的。這種涉及到我們或者我們愛戀的女人之間的反差不僅關係到欲望,而且還關係到謊言。比方說,掩飾日趨衰弱的健康狀況,還想讓外界以為自己身體強壯,隱瞞一樣瑕疵,或者在不傷害別人的情況下去獲得自己喜愛的東西,有什麼比這類謊言更為常見的呢?那是保存自身最必要的最常用的工具。然而我們卻試圖把謊言排斥在我們愛戀的女人的生活之外,它正是我們到處窺伺、偵察和憎惡的東西。它使我們心煩意亂,足以導致一種決裂,在我們看來它似乎隱瞞了最嚴重的缺陷,除非它隱瞞得極其巧妙使我們沒有任何懷疑。我們正處於這樣古怪的境地:我們對一種病原是那樣的敏感,這種病原到處迅速而又大量的繁殖使它對於其他人變成無害的,而對不再有免疫力的不幸之人卻變得十分危險!

  這些漂亮少女的生活——由於長期隱居的緣故,我難得遇見這樣的姑娘——在我以及在唾手可得的成功沒有減弱想像能力的所有人看來,是某種與我熟悉的東西完全不同而又令人嚮往的東西,就象旅行會給我們展示的最美妙的城市一樣。

  在我認識的女人身邊或者在我去過的城市裡感受到的失望並沒有使我不受新聞誘惑力的欺騙,不相信這些新聞的真實性。因此,正如看威尼斯——春天這個季節使我憧憬威尼斯而跟阿爾貝蒂娜結婚將使我無法瞭解這座城市——看威尼斯的全景圖(茨基也許會說其色調比真正的威尼斯更美),根本無法代替我的威尼斯之行,這段確定的旅程長度在我看來是必須逾越的,雖然這與我毫無關係;同樣,一個拉皮條的女人人為地為我弄來的輕佻女人,無論她多麼漂亮,對我來說卻根本無法代替那個身段呆板、這時正笑嘻嘻地跟一位女友從樹底下走過的女人。我從一家妓院中找到的女人即使更加漂亮,也不是一碼事,因為我們不能象打量一小塊蛋白石或瑪瑙那樣打量我們不認識的一位姑娘的眼睛。我們知道,使這雙眼睛呈虹色的一小束光線或者使它們閃閃發光的晶亮顆粒,這就是我們能看到的一切,卻看不到它表達的思想、意志以及記憶,那裡面有著我們不熟悉的家族以及我們羡慕的摯友。能夠把握這一切是那樣的困難,那樣的艱巨,這一點比目光本身的實際美更能賦予那目光以其自身的價值(由此大概可以說明,一個年輕男人在一個聽說他是威爾士親王的婦女的想像中能激發起一連串奇想,當她得知自己認錯人的時候她就不再注意那個男人了)。在妓院中得到個輕佻女人,這意味著得到一個被抽掉了滲透她的、而且我們渴望與她一起擁有的陌生生活的女人,這意味著我們在接近實際上已變成純粹寶石的一雙眼睛,接近一個象朵皺起的花朵那樣毫無意義地皺起的鼻子。不,我與阿爾貝蒂娜的共同生活使我喪失掉的,恰恰就是這個正經過那裡的陌生女郎,假使我想繼續相信她是真實的,我就必須忍受她的抵抗,並據此改變我的行動方向,我就必須迎戰一次侮辱,然後捲土重來,爭取得到一次約會,在工場的出口處等待她,逐步瞭解這個小姑娘的生活所由組成的一個個細節,吃透我所尋找的樂趣對她包含的蘊意,跨過由於她的不同習慣和她的獨特生活而造成的我與我想得到的她的關注和青睞之間的距離,正如假使我想相信比薩是真實的,我就必須坐火車長途跋涉,這樣,我就會看到它,它對於我也將不只是一種世界性的景觀展覽。然而欲望和旅行之間的這些相似性本身使我下決心總有一天要進一步把握這種不可見的而又與信仰或者與物理中的氣壓同樣強烈的力量的性質,這種力量把我不認識的都市、女人托舉得如此之高,而當我已接近她們以後,這種力量便抽身逃遁,讓她們立即墜落到最最平庸的現實底層。稍遠處,另一個小女孩跪在她正擺弄的自行車旁邊。自行車一修好,年輕的女騎手就登上她的自行車,然而她不是象男大那樣跨上去的。自行車顛簸了一會兒,女孩的身上仿佛揚起了風帆,插上了巨大的翅膀;不久我們就看到這個半是凡人半是飛人,半是天使半是謫仙的年輕女子飛快地遠離而去,繼續她的旅程。

  這恰恰是阿爾貝蒂娜在場時我與阿爾貝蒂娜的生活從我這裡剝奪掉的東西。是她從我這裡剝奪掉的嗎?難道我不該想相反是她滿足了我嗎?如果阿爾貝蒂娜沒有與我一起生活,如果她是自由的,那麼我就會把所有的這些女人想像成她的欲望和她的樂趣可能的,很有可能的對象,而且我有理由這樣做。在我眼裡,她們就象這些舞女,在一出惡鷹出沒的芭蕾舞劇中,她們有時代表對一個人的誘惑,有時又把自己的箭射向另一個人的心窩。輕佻的女工,年輕的姑娘、女演員,但願我能憎恨她們!作為憎惡的對象,在我看來,她們本該被排斥在天地萬物的美之外。阿爾貝蒂娜的順從在使我不再因她們感到痛苦的同時又把塵世的美歸還給她們。拔掉了心中的嫉妒這根刺,這些女人對於我已毫無傷害,我就有閒情逸致欣賞她們,愛慕地注視她們,以後也許是以更親密的方式。在幽禁阿爾貝蒂娜的同時,我便把所有這些在散步中,在舞會上,在劇院裡微微作響的絢麗多彩的翅膀還給了宇宙,但它們對我來說重新變得具有誘惑力。因為她,阿爾貝蒂娜,再也不會受到它們的誘惑了。這些閃光的翅膀構成了塵世的美。它們從前也構成了阿爾貝蒂娜的美。正因為我將她看作一隻神秘的小鳥,繼而是海灘上令人想望,也許是已經到手的大演員我才覺得她美妙絕倫。某天晚上我看見那只小鳥在堤岸上踱步,周圍是一群不知來自何方的海鷗似的其他少女,這只小鳥一旦被捉在我家中,阿爾貝蒂娜就失去了她所有的光彩,連同別人擁有她的一切可能性。她逐漸失去了她的美。我想像她在散步時沒有我作伴,而由這個女人或那個年輕男子陪同,必須有這樣的散步,我才能再次看到她沐浴在海灘的絢麗色彩之中,儘管我的嫉妒與我的想像樂趣的減退不能等同視之。但是,儘管有這些突如其來的振奮,在這種時刻由於她被別人垂涎,她在我眼裡重新變得很美,我仍然完全可以把她在我家逗留的那段時間劃分為兩個階段:在第一個階段,她依然是海灘上那個光彩照人的女演員,儘管其光彩日漸黯淡;在第二個階段,她變成了一個憂鬱的囚犯,淪落到平庸乏味、暗淡無光的地步,只有在我對過去的重新回憶的閃電中,她才重新恢復自己的光彩。

  有時,在我對她最冷淡的那些時辰,我勾起了對很久以前的回憶,那是在海灘上,當時我還不認識她,我對離我不遠的那位夫人極為反感,我現在幾乎可以肯定她跟這個女人有過來往,她放聲大笑,同時肆無忌憚地打量著我。光滑平展的藍色大海在四周拍擊出輕微的響聲。在海灘的陽光下,置身于女友之中的阿爾貝蒂娜是最美的一個。那是一位花容玉貌的少女,在遼闊大海的這個習慣的背景下,她,受到欣賞她的那位夫人珍視的她,就這樣冒犯了我。這個舉動具有決定意義,因為那位夫人也許回到了巴爾貝克,她也許注意到阿爾貝蒂娜已經從發亮而又嘈雜的海灘上消失了;但是她不知道這個少女住在我家,唯我獨鐘。蔚藍色的汪洋大海,忘記她對這位少女的偏愛以及轉而偏愛其他人,沉溺于阿爾貝蒂娜對我的當眾淩辱,把她禁閉在一個令人眼花繚亂而又牢不可破的首飾盒中。於是,對這個女人的仇恨咬齧著我的心;對阿爾貝蒂娜我也同樣仇恨,然而仇恨中卻夾雜著對這個備受讚賞,秀髮迷人的美麗少女的傾慕,她在海灘上放聲大笑就是一種冒犯。羞恥、嫉妒、對最初的欲望以及閃亮的背景的再度回憶重新賦予阿爾貝蒂娜以她昔日的美,她從前的價值。就這樣,我在她身邊感受到的有點沉重的煩惱與一種令人戰慄,充滿奇妙的形象和懷戀的欲望交替出現,這要看她是在我臥室中呆在我身旁還是重又自由地呆在我的記憶裡,在海堤上,穿著色彩鮮豔的沙灘服裝,置身于大海的音樂演奏之中:阿爾貝蒂娜時而像是魔鬼纏身似地退出這個環境,而且並沒有多大價值,時而重又置身其間,逃離到一個我無法知道的過去之中躲避我,在那位夫人、她的女友身邊冒犯我,噴濺的波濤或者眩目的陽光,阿爾貝蒂娜就象某種具有兩犧性的愛人,或者置身於海灘或者回到我的臥室。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