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四四五


  我開始看媽媽的來信,透過她援引的德·賽維涅夫人的那幾段話(「我的思念在貢佈雷即使不完全悲觀無望,它們至少蒙上了陰鬱的色彩;我時時刻刻思念你;我祝福你;黃昏時分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健康,你的事務,你的遠離,這一切會怎麼樣?」),我覺得我母親討厭看到阿爾貝蒂娜繼續在我家住下去,討厭看到我與她結婚的意圖愈來愈堅定,儘管這意圖當時還沒向未婚妻透露。她沒有更加直截了當地把她的這種想法告訴我,因為她唯恐我把她的來信到處亂放。還有,她在來信中責備我每收到她的信沒有立即通知她,儘管這些指責十分含蓄:「你很清楚,德·賽維涅夫人說過:『當人們遠隔千里時,人們不再嘲笑以『我收到您的來信』開頭的信函。』」此外還有最使她不安的事,她聲稱對我的巨大開支感到惱火:「你所有的錢是怎麼用的?你象查理·德·賽維涅那樣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並且『集二、三人於一身』,這已經夠讓我煩惱的了,但是你至少儘量不要象他那樣花錢,別讓我說你:他有本事花錢不露痕跡,不賭不玩卻輸得精光,付了錢而未償清債務。」我剛剛看完媽媽的短信,弗朗索瓦絲就走回來對我說,她跟我提到過的那個有點過份大膽的送牛奶小姑娘正在她那裡。「她完全可以替先生送信,買東西,如果路程不太遠的話。先生就會看到,她看上去就象小紅帽①。」弗朗索瓦絲找她去了,我聽見領著小女孩的弗朗索瓦絲對她說:「好了,你害怕是因為有條走廊,傻丫頭,我還以為你不那麼拘謹呢。要我拉著你的手嗎?」弗朗索瓦絲正象那種希望別人象她自己一樣敬重她的主人的能幹而又誠實的女傭人那樣,擺出一副威嚴的神情,名畫師作品裡的拉皮條的女人就有這種使她們顯得高貴的威嚴神情,在這些女人旁邊,情婦與情夫幾乎變得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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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小紅帽:法國童話《小紅帽》中的女孩,常戴一頂紅帽子。

  埃爾斯蒂爾在打量那些蝴蝶花時,根本不必關心蝴蝶花的用途,送牛奶小女孩一進來就擾亂了我這個沉思者的平靜,我一心只想讓派她送信的謊言變得真實可信,我開始飛快地寫了起來,幾乎不敢正視她,以免露出為了看她而請她進來的馬腳。她帶有陌生人的那種魅力,在我看來,這種魅力是那種人們在妓院裡能找到的,等待著您的漂亮姑娘所沒有的。她既沒有赤身裸體,也沒有濃妝豔抹,然而是一位真正的送奶女工,是那種由於您沒有時間接近而被您想像成十分美麗的姑娘;她有點屬￿那種永恆的欲望,永恆的生活遺憾,這股雙重的潮流最終改變了方向,被引導到我們的身邊。之所以說雙重,那是因為雖然這關係到一個陌生人,在我們想像中,根據她的身高、她的勻稱身材、她無動於衷的目光,她高傲的寧靜,這應該是一個超凡的造物,另一方面,人們卻希望這個女人有一技之長,使我們能夠躲進她的那個世界,而一件獨特的外衣使我們浪漫地認為那個世界與我們的不同。再者,如果我們試圖用一個公式來概括我們的戀愛好寄心的規律,那麼我們必須從一個隻被我們瞥了一眼女人與一個被我們親近過、愛撫過的女人之間最大限度的差異中去尋找,從前所謂的青樓女子,和交際花本身(條件是我們知道她們是交際花)對我們的吸引力之所以如此之小,並非因為她們不如其他女人漂亮,而是因為她們唾手可得;她們把我們正想爭取的東西已經拱手奉獻給我們;因為她們不是被征服的。這裡面的差異微乎其微。一個娼妓已經在街上朝我們微笑,她在我們身邊也會這樣做。我們是雕塑家。我們希望從一個女人身上得到一尊與我們面前的她截然不同的雕像。我們在海邊看見一位無動於衷、傲慢不遜的少女,我們看見一位嚴肅的、在櫃檯上忙個不停的女售貨員,她生硬地回答我們的提問,哪怕僅僅是為了避免成為她的同伴們的笑柄,或者一個水果女販勉強地回答了我們。這一來,我們便不肯就此罷休,除非我們能夠親身體驗一下,海邊傲慢的少女、十分計較人言的女售貨員,心不在焉的水果女販,經過我們巧施妙計之後,是否能改變她們僵硬的態度,用拿水果的手摟抱我們的脖頸,帶著默許的微笑將原先那冰冷或漫不經心的眼睛俯向我們的嘴唇——噢,那雙工作時嚴肅的眼睛多麼美,那時女工惟恐她的女伴對她惡意誹謗,那雙眼睛逃避我們糾纏不休的目光,而現在我們單獨面對面地注視她了,在我們談到要做愛時,那雙眼睛卻在充滿陽光的笑聲重壓下低垂下來!在女售貨員、專心熨衣的洗衣女工、水果女販、送牛奶女工之間——這個小女孩本人即將成為我們的情婦,存在著最大的限度的、乃至趨向極端的差異,這種差異隨著職業的習慣性動作而發生變化,在勞作時這些習慣動作使手臂成了某種與每天晚上纏繞住我們的頸脖(嘴巴卻隨時準備接吻)的柔軟紐帶完全不同的東西,正象阿拉伯圖案一樣。因此,我們才會在對嚴肅的姑娘作不斷更新的、惶惑不安的嘗試中度過自己的一生,她們的職業使她們似乎與我們遠隔千里。一旦落入我們的懷抱,她們就不再是原來的她們,我們夢想跨越的這段距離也就消失了。但是我們又同其他女人重新開始,我們在這些事情上投入了自己的全部時間,全部金錢,全部精力,我們對趕車太慢的車夫大發雷霆,因為他也許會使我們錯過第一次約會,我們正處於狂熱之中。儘管我們明明知道,這第一次約會將是一種幻想的破滅。這無關緊要:只要幻覺還存在,人們總想看看是否能將它變成現實,於是我們便想起洗衣女工,我們已經注意到她的冷淡態度。戀愛的好奇心猶如地名在我們身上喚起的好奇心:永遠失望,而後又再度復蘇,並且永遠無法滿足。

  可惜!一旦來到我的身旁,這個有著一條條發綹的送牛奶金髮小姑娘顯得拘謹畏縮,她打消了在我身上喚醒的無數想像和欲望。我的種種假設構成的顫動的雲霧不再把她包圍在神秘莫測的氣氛裡。她神情十分窘迫因為她只有一隻鼻子(而不是先後在我回憶中出現而又無法確定的那十隻、二十只鼻子),那鼻子比我想像的更圓,令人聯想到愚蠢,總之她的鼻子已失去了增殖的能力。這種被截住,被殲滅,被擊潰,無法為她那可憐的現實增添任何東西的翻飛已得不到我的想像力的合作。跌落在靜止不動的現實當中的我又躍躍欲試;在小店中未曾注意的臉頰現在看來是那樣的俏麗,我甚至為此惶恐不安,為了掩飾我的窘態,我對送奶小姑娘說:「勞駕您把那裡的《費加羅報》遞給我,我要看一看我想讓您去的地名。」她拿報紙時,就露出一直捋到肘關節的緊腰上衣的紅袖子,她用一個靈巧而又可愛的動作把那份觀點保守的報紙遞給了我,她那熟練迅速而看上去又柔美的動作以及鮮紅的色彩使我賞心悅目。我打開《費加羅報》時,想找點話說說,我眼睛也不抬地問那個小女孩:「您穿的這件紅毛衣叫什麼?真漂亮。」她回答我說:「這是我的高爾夫球衫。」由於各種時尚通常都會衰退,幾年前似乎還屬￿阿爾貝蒂娜女友們的那個比較風雅的世界那些服裝和這些詞,現在卻成了女工們的所有物。「這樣做真的不太妨礙您嗎,」我裝作在《費加羅報》中尋找的樣子說道,「假使派您到遠一點的地方?」一當我似乎認為,她替我買一趟東西是件苦差事時,她立即也開始覺得讓她辦這事不方便。「是這麼回事:我馬上要去騎車散步。當然咯,我們只有星期天才有空。」——「您這樣光著腦袋難道不冷嗎?」——「啊!我不會光著腦袋,我會戴上我的馬球帽,再說我的頭髮這麼多,我也可以不戴帽子。」我抬起眼睛打量她那金黃色的一綹綹卷髮,我感到發綹掀起的旋風把心兒怦怦直跳的我帶到光明和美的狂飆之中。我繼續看報。儘管這只是為了掩飾我的窘態,以及為自己爭取時間,在裝作看報的同時,我仍然理解我眼前那些詞的意思,下面這些字眼使我大吃一驚:「關於今天下午即將在特羅卡德羅的節日大廳中公演的日場節目,我們已經作過報道,節目單上必須加上萊婭小姐的名字,她同意參加《內麗娜的詭計》的演出。當然,她將扮演內麗娜一角,她在這個角色中融入了驚人的激情和讓人著魔的輕鬆愉快。」仿佛有人突然抽掉了包紮我心頭創傷的裹傷布,這傷口自打我從巴爾貝克回來之後才開始結痂。我那滾滾而來的焦慮匯成了洪水激流一瀉而出。喜劇女演員萊婭是阿爾貝蒂娜一天下午在娛樂場的鏡子中看到的兩個少女的演員朋友,當時,她裝作沒有看見她們的樣子。阿爾貝蒂娜在巴爾貝克提到萊婭時,的確曾用一種特別一本正經的口吻對我們說過:「噢!不,她絕不是這樣一個女人,她是一位十分出色的女人。」看上去她對人們竟然懷疑這樣一個賢惠的女人幾乎很生氣。不幸的是,在我看來,當阿爾貝蒂娜表達這類肯定的意思時,這通常只是不同的肯定的第一階段。第一階段剛剛過去,第二階段,便接踵而至:「我不認識她。」第三階段:當阿爾貝蒂娜跟我提起某個「不容懷疑的」而且是(第二階段)「她不認識」的人時,她漸漸地忘記了她先前說過她不認識這個人,繼而,在她不知不覺地「自相矛盾」的一句話中,又說她認識這個人。在第一次遺忘完成以及新的肯定表述之後,又開始了第二次遺忘,即忘記這個人是不容懷疑的。「難道某某,」我問道,「沒有某種某種品行嗎?」——「那自然咯,這是眾所周知的嘛!」她立即重新操起這種一本正經的語調加以肯定,這種肯定是對第一次肯定的十分微弱的模糊反應:「應該說,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禮儀周全無懈可擊。自然了,她知道我會讓她碰釘子,而且是彬彬有禮地讓她碰釘子。然而這也沒什麼要緊。我不得不感激她始終對我表示真誠的尊重。顯而易見,她明白自己在跟什麼人打交道。」人們之所以回想起事實真相,那是因為這個事實真相有一個名稱,有一些古老的根源,然而一個即興編造的謊言很快就會被遺忘。阿爾貝蒂娜忘記了這最後一個,也就是第四個謊言。一天,當她想用一些隱私換取我的信任時,她隨口提到她不認識、而原先又是很正派的這同一個人:「她曾一度鍾情於我。有三、四次,她要我陪她去她家,要我進去看望她。大白天在室外當著眾人陪伴她,我不覺得有什麼不便。但是到了她家門口,我總是找一個藉口,我從來沒有進去過。」過了一會兒,阿爾貝蒂娜又暗示在這位夫人家裡看到的物品之美。毫無疑問,人們終於逐漸使她說出了事實真相,這事實的真相也許不如我想像的那樣嚴重,因為容易跟女人相處的阿爾貝蒂娜也許寧可喜歡一個情夫,現在既然我就是她的情夫,她也許不再思念萊婭。總而言之,關於萊婭我仍然只停留在第一種肯定上,我不知道阿爾貝蒂娜是否認識她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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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總而言之,關於許多女人,我只需在我的女友面前把她自相矛盾的種種肯定集中起來作一個綜合,就能夠向她證實她的謬誤(這些謬誤如同天文學中的種種定律,它們更容易從推理中得到,而不是來自觀察以及現實中的偶然發現)。但是,她卻更喜歡說她是在表述這些肯定之一時撒過謊,而不是承認她一開始講述的這一切只不過是一連串由謊言編織的故事,這樣她的退縮徹底摧毀了我的整個體系。《一千零一夜》中也有類似的故事,而且它們讓我們入迷。這些由謊言編織的故事使我們為自己所愛的人感到難過,正因為如此,這些故事才使我們能夠進一步深入地認識人類的本性而不是滿足在人類本性的表面上遊戲。憂慮滲透到我們身上,並且用痛苦的好奇心迫使我們去深入瞭解。我們感到沒有權利隱瞞的種種事實真相即由此而來,因而一個發現了事實真相的處於彌留之際的無神論者,雖然相信虛無,對榮譽毫不在意,卻用自己生命的最後時刻試圖讓人們瞭解這些事實真相。——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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