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四四四


  我中斷了這些回憶,阿爾貝蒂娜也已出門,於是,我來到窗口呆了片刻。先是一陣沉寂,牛羊腸肚商販的哨子聲和有軌電車的鳴笛聲在空中回蕩出一些不同的八度音,猶如一位調音師在盲目地調試鋼琴。繼而,逐漸變得明朗,互相交融的主題中又增添了新的主題。還有一種新的哨子聲,那是一個商販在叫賣,我怎麼也沒弄清他到底是賣什麼的,哨子聲恰恰就象有軌電車的鳴笛聲,由於這種聲音尚未被快速帶走,人們因此以為那是一輛孤零零沒有開動或者是出了故障停滯不前的有軌電車發出的,這輛電車不時發出鳴笛聲,仿佛是一頭垂死的動物。在我看來,假使我有朝一日要離開這個貴族街區——除非是去一個完全平民化的街區——市中心的街道和林蔭大道(那裡的果品、魚類等等被放置在大食品店裡,這就使得那些商販的叫賣聲沒有用武之地,再說,他們的叫賣聲也無法讓人聽見)在我看來就會顯得十分憂鬱沉悶,根本無法居住,因為它們缺乏所有這些小販和食品流動商販的老調子,沒有一清早就令我陶醉的這支樂隊。人行道上走過一個毫無風韻(或者屈從於一種醜陋的時髦)的女人,身穿一件過份耀眼的山羊皮寬腰身大衣;噢不,那不是一位婦女,而是全身裹在他的母山羊皮裡面的一個司機,正步行前往他的車庫。不同膚色、負責跑腿的服務員步伐輕快地從大飯店裡走出來,騎上他們的自行車前往火車站,去迎接那些乘坐早班火車的旅客。類似小提琴的那種聲音有時來自一輛路過的公共汽車,有時是因為我沒有在電水壺中加進足夠的水。這支交響樂中響徹著一種過時的不協調「樂曲」:賣玩具的取代了通常用一隻木鈴作為伴奏的糖果女販,只見他蘆笛上掛著一個木偶,讓它四面轉動,牽帶著他的木偶玩具走街串巷,他將大格利高利①的規範化朗誦,巴勒斯特裡納②經過改編的朗誦,還有現代的抒情朗誦全置於腦後,他放聲吟唱,就象純正的旋律姍姍來遲的擁戴者:

  來吧爸爸,來吧媽媽,

  滿足你們的孩子吧;

  木偶我來做,木偶我來賣,

  給我來點錢呀。

  噹啷。噹啷啷啷來,

  噹啷啷啷啷啷啷。

  來吧,孩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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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大格利高利,即格利高利一世(540—604),曾任六十四任主教,他簡化了禮拜儀式。
  ②巴勒斯特裡納(1525—1594),意大利作曲家,曾任紅衣主教的音樂指揮。


  一些頭戴貝雷帽的意大利孩子不打算跟這種ariavivace①競爭,更何況他們兜售的是小雕像。正在這時,一支小小的短笛迫使玩具商販走得遠遠的,並使他的歌唱得更加含混,儘管他用的是急板:「來吧爸爸,來吧媽媽。」這支小小的短笛難道就是早晨我在東錫埃爾聽到某個龍騎兵演奏的那種短笛嗎?不,因為繼之而來的是這樣的話:「修彩陶和瓷一器的來了。修玻璃、大理石、水晶、骨製品、象牙和古董嘍。修瓷器的來了。」在一家肉鋪,左面是太陽的光暈,右面是整只被吊起來的牛,一個很高很瘦,金黃頭髮,從天藍色衣領中露出脖頸的年輕屠夫正以一種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和虔誠,認真專注地把精美的牛裡脊剔在一邊,把低檔的臀部肉剔在另一邊,然後將這些肉放在幾架亮得耀眼的磅秤上,磅秤上部都成一個十字,一些漂亮的小鏈條從十字上垂落下來,而他——儘管他接著只是把牛腰、腓裡牛排、牛排骨肉陳列在貨架上——實際上卻更讓人覺得他象一位漂亮天使,這位天使將在最後審判的那一天,為上帝做準備工作,根據各人的品質區分好人與壞人,把靈魂掂斤過兩。尖細而悠揚的短笛聲再度蕩漾在天空中,這笛聲不再預示著弗朗索瓦絲在每有騎兵團列隊走過時便擔心的那些破壞,而是預示著一個頭腦簡單或者愛開玩笑的「古董商」所許諾的「修補」,這個總而言之是無所不會而又毫無專長的人把各種不同材料的物品都當作他施展其技藝的對象。送麵包的年輕女工匆匆忙忙地把用於「盛大午餐」的細長形小麵包接二連三地裝進她們的籃子,而送奶女工則飛快地把牛奶瓶掛在她們的吊鉤上。看到這些姑娘勾起了我的懷舊之情,但我能夠相信這種景象是確鑿真切的嗎?我從高高的窗口望下去只能看到在店鋪裡忙活或者正在趕路的這些姑娘,假使我能讓她們之中的一位在我身邊停留片刻,她會不會變成另外一種樣子呢。為了估算隱居給我造成的損失,即白晝給我帶來的財富,就必須在活動橫欄的漫長伸展中截住某個拿著內衣或者牛奶的小姑娘,讓她在我的門框裡呆一段時間,仿佛是兩個撐架之間的一個活動背景的影子,並將她留在我的腦皮底下,從她身上獲得某種信息,使我有朝一日重新找到與現在毫無兩樣的她,正如鳥類學家或魚類學家在放掉鳥或魚之前,在它們的肚子底下系上體貌特徵卡,以此來瞭解鳥類和魚類的遷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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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即輕快活潑的詠歎調。

  因此我便對弗朗索瓦絲說,我想讓人去採購點東西,如果那些常來取走或送回內衣、奶瓶或送麵包的小姑娘中有誰來了的話,就叫她來我這裡,弗朗索瓦絲是經常看這些姑娘辦一些事情的。在這一點上我跟埃爾斯蒂爾相似,他不得不把自己關在工作室裡,春天,他知道樹林裡開滿了蝴蝶花,有幾天,他真想去看一看,於是他就派自己的女門房為他買一束蝴蝶花,他把這一小束植物樣品擺在桌子上,這樣他眼前看到的就不是桌子,而是一整片覆蓋叢林地面的植被,他從前在樹林中見過成千上萬條蜿蜒伸展的藤蔓從它們的藍色尖頂彎曲而下,被花朵的引人遐想的清香包圍的地方仿佛成了他工作室裡的一塊想像之地。

  不要指望一個洗衣女工星期天會上這裡來,至於那個送麵包的女工,不巧的是她恰好在弗朗索瓦絲不在時摁響了門鈴,她把細長形小麵包留在樓梯平臺上的籃子裡就走掉了。水果女販要很晚才來。有一回,我走進一家乳品店訂購一塊奶酪,我在那樣年輕的女雇員中發現了一個真正不同凡響的女孩,她頭髮金黃、高挑的身材,雖然還未成年,她置身於其他送麵包女工之中,似乎正帶著一種十分高傲的姿態在幻想。我只是從遠處看見過她,而且我匆匆而過,所以說不出她長得什麼模樣,只覺得她可能長得太快了,還有,她那一頭羊毛般濃密的頭髮不大象人的毛髮,倒更象一種脫離了平行晶冰的回紋或雕塑裝飾。這就是我所發現的一切,還有瘦瘦的臉龐中間,那只線條極其突出的鼻子(這在一個孩子身上是罕見的)令人聯想起小禿鷲的喙。再說,她的同伴們圍在她的身邊並不是妨礙我仔細打量她的唯一原因,還因為我拿不准初次見面以及隨後我會在她身上引起什麼樣的情感,是不合群的高傲或嘲諷,還是她不久後會在她的女友們面前表示的輕蔑。我在一秒鐘內所作的關於她的這些輪番假設加重了她周遭的難以捉摸的氣氛,她便隱蔽在這種氣氛裡,就象天神隱避在被雷電震得顫動的雨雲裡。因為精神上的猶豫不定比眼睛的生理缺陷更能給準確的視覺印象造成困難。在這個過份瘦弱,過份引人注目的少女身上,也許會被另一個人稱為魅力的那種過份之處恰恰就是使我不快的東西,然而這種過份之處帶來的後果仍然是妨礙我去發現乳品店其他少女的任何東西,當然更妨礙我回想起她們的任何東西,她的鷹鉤鼻子,她那沉思、有個性、仿佛在判斷的目光——竟然如此令人不快——就象一道使周圍的景物變得陰沉的金色閃電,將其他年輕的乳品女工陷於黑夜之中。因此,關於我去乳品店訂購一塊奶酪的那一次造訪,我只記得(如果可以用「記得」這個詞的話,因為在一張看得如此不清楚以至近乎烏有的臉上,可以無數次地安一個不同的鼻子),我只記得這個使我感到不快的小女孩。這就足以成為一次戀愛的開端。然而我也可能忘記這個不同凡響的金髮少女,而且不期望再次看見她,假使弗朗索瓦絲沒有對我說,這個小女孩儘管十分頑皮卻乖巧伶俐,她即將離開她的女主人,因為她太愛打扮,在街區欠了債,據說美是幸福的一種許諾。反過來,可能得到的樂趣也可以是美的一種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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