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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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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大家出去散步時,令我大為吃驚的是,正好那一天,莫雷爾同我們一起出去散步,而且本該在樹叢中演奏小提琴,可半路上卻對我說:「喂,我胳膊疼,我不願告訴維爾迪蘭夫人,不過,勞駕您請夫人將她的僕人帶一個來,比如說霍斯勒,要他來給我提樂器。」「我認為叫另外一個更合適,」我回答道。 「吃飯要用霍斯勒。」莫雷爾臉上怒形於色。「算了吧,我不願把我的小提琴交給任何人。」我後來才明白個中緣故。霍斯勒是年輕車夫心愛的兄長,要是他留在家裡,豈不會助小弟一臂之力。在散步途中,莫雷爾低聲對我說話,生怕大霍斯勒聽見:「這是個棒小子,」莫雷爾說。「而且,他弟弟也是好樣的。要是他沒有那要命的酒癮就好了。」「什麼,喝酒?」維爾迪蘭夫人問道,未曾想自己竟有一個好喝酒的車夫,臉色頓時氣得煞白。「您沒看見罷了我,心裡老嘀咕,他給你們駕車,竟沒出過事故,真是一個奇跡。」「難道他捎過別人?」「您只要看看他翻了多少回車就夠了,他今天滿臉青一塊紫一塊的。我不明白他怎麼沒有嗚呼哀哉,他把車轅都摔斷了。」「怪不得我今天看不到他,」維爾迪蘭夫人說,想到那場大禍可能臨到自己的頭上,不禁不寒而慄,「您讓我好傷心。」她想草草收場回家轉,可莫雷爾卻挑了一首巴赫的曲子,變著花樣拉個沒完。她一回到家裡,連忙趕到車庫,發現車轅是新的,霍斯勒也頭破血流。她不問青紅皂白,當即告訴他,她不再需要馬車夫了,給了他點錢,然而車夫自己卻不想指控他那些可惡的同行夥計,他認定正是自己的夥計們接二連三地偷了他的一應車馬具,而且自己也知道,要是忍氣吞聲,只能被當作死鬼看待,於是他只求一走了之,這樣才得以相安無事。汽車司機第二天便登堂入室,沒多久,維爾迪蘭夫人(她只好另找一個)對他極為滿意,她竟然將他當作絕對可靠的人熱情地把他推薦給我。我不明底細,便在巴黎雇他打短,按日計薪;我實在太性急了,整個詳情將全部寫進阿爾貝蒂娜的故事裡。此時我在拉斯普利埃,我第一次帶著我的女朋友到那兒吃晚飯,而德·夏呂斯先生由莫雷爾陪同也在那裡,莫雷爾冒充是一個「總管家」的兒子,那「總管家」掙固定年薪三萬法郎,有一輛車子,好些小管家、園丁、財產代管人和佃農歸他指揮。可是,我這個人就是沉不住氣,我豈能讓讀者得出莫雷爾壞透了的印象。其實倒不如說他這人充滿了矛盾,有些時日,還真有點兒可親可愛呢。 聽說馬車夫被攆出了門,我自然不勝驚訝,尤令我驚愕不已的是,取代馬車夫者正是那位開車帶我們——阿爾貝蒂娜和我——到處遊山玩水的司機。但他在我面前滔滔不絕地編了一段故事,講得神乎其神,人家聽了以為他真的回到了巴黎,而且人家是從巴黎把他請來為維爾迪蘭夫婦開車似的,我對此未曾閃過一秒鐘的懷疑。解雇車夫是莫雷爾同我攀談幾句的原因,為的是向我表白,那個棒小子走了之後他有多麼難過。況且,除了我獨處以外的時間,除了他喜氣洋洋連蹦帶跳朝我撲過來的時候,莫雷爾在拉斯普利埃,眼看人人都熱情洋溢地歡迎我,頓感自己卻故意疏遠了對自己無害的人,因為他曾對我過河拆橋,自斷後路,剝奪了我對他露出保護神色的任何可能性(其實,我壓根兒就沒想採取這種神態),於是他便不再與我保持距離了。我則把莫雷爾態度的變化歸結到德·夏呂斯先生的影響上,的確,在他的影響下,在某些方面,莫雷爾已不那麼狹隘遲鈍了,更象個藝術家了,但在另一些方面,他對主子滔滔不絕的吩咐言聽計從,哪怕通篇是欺人之談,而且是信口開河,這反倒使他更加笨拙了。德·夏呂斯先生能告訴他的東西,實際上就是我預料到的這碼事。我何以能未卜先知,猜到人家後來才告訴我的事情(我對此一直沒有把握,安德烈所提供的有關阿爾貝蒂娜的種種證詞,特別是後來提供的,我總覺得很不可靠,因為,正如我們過去有目共睹的那樣,她打心眼裡並不喜歡我的女朋友,甚至妒忌她),但不管怎麼說,倘若確有其事,那麼這兩個人都瞞著我這樣一個問題:阿爾貝蒂娜對莫雷爾很熟悉?正當馬車夫即將被解雇之際,莫雷爾對我一反常態,使我改變了對他的看法。我總認為他生性卑鄙,當他需要我的時候,這個年輕人便對我奴顏婢膝,過後,一旦幫了他的忙,他卻翻臉不認人,我這才形成了對他的看法。對此,還要補充的是,他與德·夏呂斯先生有明顯的賣淫關係,還有並無後果的獸性本能,當獸性得不到滿足(當獸性發作時),或由此引起了併發症時,他便會悶悶不樂;但這種個性並非一成不變地永遠那麼醜陋,而是充滿了矛盾。它好比中世紀的一部舊書,錯誤百出,通篇是荒謬的傳說和淫穢陰暗的內容,但堪稱傑出的大雜燴。開始我以為,他的藝術,在他真正被視為大師的領域,給了他超出演奏者技巧的優勢。有一次,我說了我要開始工作的願望,他不假思索地對我說:「幹吧,幹出名堂來。」 「這話是誰說的?」我問他道。「德·豐塔納對夏多布裡昂說的。」他還知道拿破崙的一封情書。「不錯,」我心裡想,「他有文學修養呢。不過,這句話,我不知道他是在什麼地方讀到的,恐怕是他對全部古今文學所知道的唯一的一句話,因為他每天晚上都對我重複它。還有一句話,他在我面前翻過來倒過去地重複,為的是不讓我向任何人談及有關他的任何事,這句話,他也以為是文學語言,其實只勉強算句法國話吧,或者至少可以說不表達任何種類的意義,也許只對一個故弄玄虛的僕人才有用,這句話就是:「懷疑懷疑他人的人吧。」其實,從這句愚蠢的箴言到德·豐塔納對夏多布裡昂說的話,莫雷爾的性格可見一斑,雖然變化多端,但也不象表現得那樣矛盾。這小子,為了幾個小錢,什麼事情都可以幹,而且沒有內疚感——大概並非沒有古怪的氣惱,有時甚至氣得發瘋,但內疚一詞與此風馬牛不相及——這小子,只要有利可圖,他不惜趁人之危火中取栗,這小子把金錢放到高於一切的地位,卻不講普通人類最天然感情之上的善良,還是這小子,卻把他獲得的音樂戲劇學院一等獎證書置於金錢之上,在笛子班或對位法作品班,誰也不能說他一句不是的話。他怒火中燒,發起無名火又陰又毒,其源蓋出於他所謂的普遍的爾虞我詐(可能他將他遇到的懷有敵意的人的某些特殊情況加以普遍化了)。他絕不談論任何人,卻暗中玩弄自己的把戲,對任何人都不信任,從而以擺脫普遍的欺詐為榮。我的不幸在於,由於我回巴黎後勢必引起的後果,他的不信任並沒有對巴爾貝克的司機「表演」過,在司機的身上,他可能發現了一個同類人,也就是說,與他的箴言相反,一個褒義的多疑者,一個在誠實人面前裝聾作啞,卻可與流氓惡棍一拍即合的多疑者。他感到——但這並非絕對錯誤——這樣防人一手大有好處,永遠使他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逢凶化吉,在貝爾熱街的院樓裡,人家休想抓住他任何把柄,對付他更是一籌莫展。他只要幹下去,也許會幹出點名堂,有朝一日會成為久負盛名的音樂戲劇學院大賽小提琴評判委員會的大師,人人將對他畢恭畢敬。 但是,在莫雷爾的腦子裡發現這樣那樣的矛盾之處,這也許是極符合邏輯的事。實際上,他的本性,就好比是一張揉皺的紙,皺折走向亂七八糟,以致不可能恢復正常狀態。他似乎有比較高的道德標準,而且寫得一手極漂亮的字,美中不足的是錯別字登峰造極,他一寫信就是幾小時,對他兄弟說,他待妹妹們不好,他是她們的兄長,他是她們的支柱;對妹妹則說,她們對兄長也有禮貌不周之處。 轉眼間,夏日將盡,我們在杜維爾下火車時,只見太陽,受朦朧雲霧的溫存,在一色淡紫的天空中,只脫落成一片紅輪了。傍晚,一派平和靜謐的氣氛臨降到這一片片草木茂盛的鹽鹼草地上,吸引來許多巴黎人到杜維爾來度假,其中大都是畫家,潮氣初泛,卻把這些巴黎人早早趕回他們自己的小小木屋別墅裡去了。好幾家燈火已上。只有幾隻奶牛望著大海哞哞叫著,另有幾隻奶牛,對人類更感興趣,將它們的注意力轉向我們的車子。只有一位畫家,在一個陡峭的高坡上架起了畫架,試圖將這大片的寧靜,這柔和了的光線盡收畫中。抑或,這一頭頭奶牛,正無意識地盡義務似的去為畫家充當模特兒,因為它們舉目凝視的神態,它們逍遙自在的身姿,在人們回家之後,正以自己獨特的方式,為傍晚散發出來的休憩氣氛已是夜間了。我若下午出去轉一圈,那麼最晚五點就得回去添加衣服,此時,又圓又紅的太陽落入傾斜的明鏡,而過去這面歪鏡有多可惡,可現在,夕陽酷似希臘火硝,在我的書櫥玻璃上,燃起了大海的戰火。我匆忙穿上我那身無燕尾的常禮服,活象念咒者的舉動,喚出了機警而輕佻的愛,就是我同聖盧一同去裡夫貝爾吃晚飯的我,就是那天晚上我以為把德·斯代馬裡亞小姐帶到林中之島去吃晚飯的我,我無意識地哼起了當時也哼的同一個小調;我對鏡顧影,方從歌曲中認出了那個且唱且停的歌者,歌者,其實,他只會這首歌。我第一次唱這首歌,那是我剛剛愛上阿爾貝蒂娜的時候,但我當時覺得,我也許永遠還摸不透她的心。後來,在巴黎也唱了一回,那就是我中止愛她的時候,即第一次佔有她後沒幾天。現在我又唱了起來,是在我重新愛上了她,將同她一起去吃晚飯的時候,飯店經理為此深感遺憾,他以為,我最終會住到拉斯普利埃,不再住他的店,他口口聲聲說聽人說過,那邊熱病流行,病源來自「鳥嘴」沼和沼中的「死」水。我喜歡這種多樣性,我的生活向三個平面鋪開,就這樣我看到了生活的豐富多彩;而且,當人們暫時變回過去的一個人,就是說,與長期以來的自己不同,其感覺的靈敏度,由於不被習慣所削弱,可以接受極其強烈的印象最微妙的刺激,使以前的一切統統黯然失色,而且由於這些印象勾魂奪魄,我們便會象一個醉漢那樣一度且癡且狂。我們上公共馬車或普通車子時天一般都黑了,車子把我們送到車站去乘小火車。在候車室裡,首席院長對我們說:「啊!你們去拉斯普利埃!該死,她真不象話,維爾迪蘭夫人,她竟讓你們在夜間坐一個小時的火車,只是為了吃一頓晚飯。然後,晚上十點還要迎著群魔亂舞的鬼風再往回走。可見,你們是沒事找事幹,」他搓著手補充道。也許,他這樣說話,是因為不滿意自己沒受到邀請,也可能是「忙」人——哪怕是瞎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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