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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九


  維爾迪蘭夫人附在她丈夫耳朵上問:「我是不是可以把胳膊伸給德·夏呂斯男爵?你右邊將擁著德·康布爾梅夫人,大家本來可以禮尚往來嘛。」「不,」維爾迪蘭先生說,「因為另一個人身份更高(想說德·康布爾梅先生是侯爵),德·夏呂斯先生充其量也是他的下風。」「那好吧,我把他安排到親王夫人身邊。」於是,維爾迪蘭夫人將謝巴多夫夫人介紹給德·夏呂斯先生;他們倆彼此欠身致意,一言不發,看樣子他們彼此都知道底細,而且彼此許諾相互保密似的。維爾迪蘭先生把我介紹給德·康布爾梅先生。他操著重嗓門,帶有輕微的口吃,話尚未出口,他那魁偉的身材和滿面的紅光就搖擺波動起來,表現出一個長官的優柔寡斷,長官想方設法讓您放心並對您說:「有人對我說過,我們會作出安排的;我會讓人取消對您的懲罰;我們又不是吸血鬼;一切都會好的。」然後,他握著我的手:「我以為您認識我母親,」他對我說。況且,他覺得初次見面用動詞「以為」為妥貼,但決非表示一種懷疑,因為他又補充道:「再說我有一封她的信要交給您。」德·康布爾梅先生舊地重遊象孩子一般高興,他曾在這裡度過了漫長的歲月。「我又回來了,」他對維爾迪蘭夫人說,說著,他的目光露出歎為觀止的神色,重新辨認出門上那一幅幅花卉圖畫和一尊尊高底座的大理石半身塑像。不過,他難免有人地生疏之感,因為維爾迪蘭夫人帶來了她擁有的大量美麗的老古董。從這個觀點看,在康布爾梅夫婦眼裡,維爾迪蘭夫人雖然把一切都弄得亂七八糟,但她並不是革命者,而是聰明的保守派,個中的意義他們,卻偏愛用普普通通的粗布作裝飾,猶如一位無知的神甫責怪教區的一個建築師將丟棄一邊的古舊木雕重新修歸原處,那教士自以為用聖絮爾皮斯廣場上買回的裝飾物取而代之還挺不錯呢。在城堡前面,一個神甫花園到底開始取代了那一個個花壇,這些花壇不僅僅是康布爾梅一家的驕傲,而且也是他們園丁的驕傲。他們的園丁只把康布爾梅一家視作自己的主人,卻在維爾迪蘭一家的奴役下呻吟著,就好象土地暫時被一個入侵者及一幫土匪軍佔領著,他暗地裡去向被剝奪了財產的女主人鳴冤叫屈那樣,為他的南洋杉,為他的秋海棠,為他的長生草受到冷遇而感到憤憤不平,他們竟然敢讓春黃菊,維納斯秀髮草之類的普通花卉闖入如此富麗的府邸裡亂長一氣。維爾迪蘭夫人已感到這潛在的對頭,已經橫了心,如果她得以把拉斯普利埃長期租下來。或者索性買下來,那一定得提出條件,解雇掉這個園丁,然而老女主人卻相反,非保住他不可。他曾在困難時期為她賣力而不圖任何報酬,對她恭恭敬敬,但由於平民百姓的下人們閒言碎語作怪,最深刻的精神蔑視同最癡情的敬仰鑲嵌在一起,而最癡情的敬仰又迭印在不可磨滅的舊恨上,說起德·康布爾梅老太,她,七十高齡,在東邊擁有的一座城堡突然遭到入侵,不得不忍受一個月同德國人打交道的痛苦,他常常這樣說:「人家最恨侯爵夫人的地方,就是在戰爭期間,站到普魯士人一邊去了,甚至讓他們住進她的家裡。要是換一個時候,我可以理解;但在戰爭期間,她就不應該了。這不好。」他對她可謂忠心耿耿,至死不渝,崇敬她的善良,但卻使人相信,她因背叛而成為有罪。維爾迪蘭夫人很是生氣,德·康布爾梅先生口口聲聲說他把拉斯普利埃舊貌全都認出來了。「不過,您總該發現多少有點變化吧,」她回敬說。「首先,有魔高鬼大的巴布迪安納銅像,而那些長毛絨無賴小坐椅,我早就把它們打發到頂樓上去了,放在那上面還太便宜它們了。」對德·康布爾梅先生予尖刻的回擊之後,她才向他伸出胳膊讓他挽著準備就席。他猶豫了片刻,心裡嘀咕起來:「我總不好搶在德·夏呂斯先生之前吧。」但,一想到德·夏呂斯先生是世交老友,此時他又沒有貴賓席,便決定挽起伸過來的胳膊,對維爾迪蘭夫人稱,他是多麼自豪,終於被接納進了小團體(他就是這樣叫小核心的,得知這一名堂頗為得意,不無一點好笑)。戈達爾呢,就坐在德·夏呂斯先生身邊,只見他透過夾鼻眼鏡看了看德·夏呂斯先生,想與他結識,也想打破冷場的僵局,不由頻頻眨起眼睛,比以往眨得更為有勁,而不因羞怯而中斷。他的目光一旦行動,微笑推波助瀾,夾鼻眼鏡容納不下,只好四溢而出了。男爵呢,象他這樣的人他到處可見,肯定戈達爾也不例外,肯定戈達爾在跟他擠眉弄眼呢。頓時,他向教授顯示了同性戀者們的冷酷性,一方面對喜歡自己的人冷眼相看,而對自己喜歡的人卻熱心急切。當然,儘管每個人都謊稱被愛的甜美,但命運總是將被愛的甜美拒之門外,我們不愛此人,可此人偏愛我們,我們會覺得受不了,這是一條普遍的規律,但這條普遍的規律尚遠未威鎮夏呂斯一類人身上,其實也僅僅是這一類人而已。這種人,這樣的女人,我們談及她時,我們決不會說她愛我,而說她纏著我,我們不喜歡這種人,我們寧可與任何其他的人打交道,雖然沒有她的嫵媚,雖然沒有她的可愛,雖然沒有她的思想。只有當她停止愛我們的時候,她才在我們眼裡重新變得嫵媚,變得可愛,變得有思想。在這個意義上,人們也許只能看到這一普遍規則形式上的怪誕變導,一個同性戀者惱火了,因為有一個男人使他不快,可這個男人偏偏追求他。而在那男人身上就益發惱羞成怒了。一般人往往在生氣的同時,極力掩飾心中的惱怒,但同性戀者非讓令他生氣的人感到惱火不可,就象他定然不會使一個女人感到惱火一樣,比如說,德·夏呂斯先生肯定不會使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惱火的,親王夫人的戀情令他討厭,但卻使他得意。但是,當他們看見另一個男人向他們表示一種特殊的興趣時,那麼這種特殊的興趣往往就會被視為一種惡癖,或者是因為不理解他們的興趣本來就是一路貨色;或者是因為想起來就生氣,這種被他們美化了的興趣恰恰又是他們自己表現出來的;或者是希望在不費代價的情況下,堂而皇之地為自己恢復名譽;或者是出於一種恐懼,怕被人猜中隱秘,當欲望不再牽著他們的鼻子走,蒙上眼睛,草率行動時,他們頓時懼怕起來了;或者是不堪忍受因另外一個人的曖昧態度而受到的損害,但倘若他們喜歡這另外一個人,他們則出於他們自己的曖昧態度,也就不怕給他造成損害了,這並不妨礙他們跟蹤一個年輕小夥子一追就是幾法裡,並不妨礙他們在劇場裡眼睛老盯住小夥子看,即使年輕人同一些朋友們在一起也照看不誤,不怕因此年輕人他們鬧僵,只要有另一個人看他們一眼,而這另一個人又不過他們喜歡,人們就可以聽到說話了:「先生,您把我當成什麼人了?(那簡單,因為,他們原來是什麼人,就把他們當什麼人)我不明白您是什麼意思,再解釋也沒有用,您可做錯了,」甚至要搧他幾個耳光,而面對認識這言行不慎傢伙的人,會氣衝衝地問道:「怎麼,您認識這討厭的傢伙?這傢伙看您有一股嗲氣!……成何體統!」德·夏呂斯先生還沒走這麼遠,但他已氣得板起面孔,冷若冰霜,那臉色,就象有些女人,看樣子人們覺得她們輕佻,可她們實際上並不輕佻,如果她們果真輕佻,那麼她們就更氣歪了臉色。況且,同性戀者,遇見了一位同性戀者,他看到的不僅僅是自己的一種討厭的形象,半死不活的樣子,只會傷害自己的自尊心,而且,他還看到了另外一個他自己,活生生的,感同身受的,這樣,也就可能使他在情愛上受罪。這樣一來,出於本能的維護感,對於可能的競爭對手,他可就要講壞話了,或者同那些可以損害可能的競爭對手的人們去講(除非1號同性戀者在如此這般攻擊2號同性戀者時,旁觀者卻有自己的情報渠道掌握情況,因而1號擔心露餡被人當作造謠者),或者同受他「抬舉」的年輕人講,這個年輕人很可能從他手裡被人拐走,因此,務必使年輕人相信,雖然都是同樣的事,同他一起幹則大有好處,但如果他心甘情願同另外一個人去幹,那就可能造成一生的不幸。德·夏呂斯先生也許想到了危險(純屬想像),他誤解了戈達爾的微笑,以為戈達爾的出現會危及莫雷爾,對德·夏呂斯先生來說,一個不討他喜歡的同性戀者不僅僅是自己漫畫式的形象,而且是一個註定的冤家對頭。一個商人,而且他經營的是稀罕買賣,他才到省城來落腳謀生,倘若看到在同一個場地上,面對面,有一個競爭對手也做同樣的生意,其狼狽程度,比起這樣一個夏呂斯來,也是望塵莫及的,這樣一個夏呂斯,正要到一個僻靜地區去偷情竊愛,可是,就在他到達的當天,在那地方發現了當地的那位紳士和理髮師,他們的形容和舉止不容他有絲毫不相信的地方。商人常常恨自己的競爭對手;這種憎恨有時蛻變為憂鬱,而只要他稍許有充分的遺傳性,人們在小城鎮裡便會看到商人開始氣得發瘋的情形,治他瘋病唯一的辦法就是促使他下決心拍賣掉他的「老底」,一走了之。同性戀者的瘋狂還要更討厭。他心裡明白,從第一秒鐘開始,那紳士和理髮師已經愛上了自己的年輕小夥子。他就是一天上百次對自己的年輕夥伴來回規勸也無濟於事,說什麼理髮師和紳士都是土匪,通匪會使他名敗身裂的,那模樣活象吝嗇鬼阿巴公①,念念不忘守護著自己的財富,夜裡總要起來查看一下是否有人來偷他的財寶。這種心理,無疑比欲望,或者比共同習慣的舒適感有過之而無不及,幾乎可以同這種親身的體驗相提並論,因為自己的體驗是唯一真切的,正是因為這種心理,同性戀者得以迅速發現同性戀者的行蹤,而且是十拿九穩,不出什麼差錯的。他可能一時受騙上當,但敏捷的預見力使他去偽留真。因此,德·夏呂斯先生的錯誤歷時很短。神妙的洞察力頓時向他表明,戈達爾不是他這路人,而且他不必害怕戈達爾的主動接近,既不害怕他主動接近自己,若這樣只能激怒德·夏呂斯自己,也不害怕他主動接近莫雷爾,若這樣在他看來就更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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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巴公原是莫裡哀喜劇《慳吝人》中的主角名,後成了守財奴的代名詞。

  他又恢復了冷靜,

  好象他仍然在陰陽維納斯兩性轉變的影響之下,有時對維爾迪蘭夫婦莞爾一笑,嘴都懶得張一張,只不過扯平了一下一角唇皺,頓時他的眼睛溫存地亮了一下,他是多麼迷戀男子漢氣概,所作所為與他的嫂子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毫無二致。「您經常出去打獵吧,先生?」維爾迪蘭夫人懷著蔑視問德·康布爾梅先生。「茨基是否對您講過,我們有過一次絕妙的狩獵?」戈達爾問女主人。「我最愛在尚特比①森林打獵,」德·康布爾梅先生回答。「不,我什麼也沒講,」茨基說。「那森林名副其實嗎?」布裡肖用眼角瞟了我一眼,對康布爾梅先生說道,因為他已答應我談詞源,卻同時要我對康布爾梅夫婦不露他對貢佈雷神甫的詞源的好生鄙意。「這是無疑的,我不能理解,但我沒抓住您的問題,」德·康布爾梅先生說。「我是說:是不是有許多喜鵲在那裡嘰嘰喳喳歌唱?」布裡肖問道。戈達爾卻很難受,維爾迪蘭夫人竟不知道他差一點誤了火車。「講呀,瞧瞧,」戈達爾夫人鼓勵丈夫說,「講講你的歷險吧」。「的確,這段奧德賽非同尋常,」大夫說著,便又從頭開始講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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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語「Chantepie」〈尚特比〉可以拆成「Chante—pie」意為「唱歌的喜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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