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三六九


  我們加快步子,想占個空包廂,以便整個旅途中我可以親摟阿爾貝蒂娜。可我們未能如願以償,無奈進了一間分隔的小車廂,裡面已經坐了一位老太太,面孔又大又醜又老,一副男子相,可身上穿著花裡胡哨的衣裳,正在閱讀《兩個世界評論》。儘管她俗不可耐,可一舉一動,處處顯得自命不凡,我揣摩著她有可能屬￿哪個社會階層,聊以消遣。我很快作出結論,這女人十有八九是哪家大妓院的老闆娘,是個外出為妓女拉客的鴇母。她的形容舉止在高聲地宣佈這一點。我在此之前竟然還不知這些太太還讀《兩個世界評論》呢。阿爾貝蒂娜訕笑著向我指了指她,眼睛少不了眨動幾下。那位太太神氣活現,可我心裡卻一直掛念著第二天的事,我將應邀去小火車的終點站,到聞名遐邇的維爾迪蘭夫人家作客,在其中的一站,羅貝爾·德·聖盧等著我,要是再走遠一點,我還可以到費代納小住數日,定會給德·康布爾梅夫人帶去莫大的歡樂,一想到這些,我的雙眼禁不住閃爍起譏諷的目光,打量著這位自視甚高的太太,她似乎以為,憑她那身考究的服飾,帽上飾著羽毛,以及那本《兩個世界評論》自然成了大人物,比我要更舉足輕重。我希望這位太太在車上呆的時間不要超過尼西姆·貝爾納,起碼在圖丹維爾下車。但事與願違。列車在埃格勒維爾停下,但她還坐著不動。列車過了蒙特馬丁海濱站,巴維爾—拉班加爾站,又過了安加維爾站,她仍然坐著,當車子離開了東錫埃爾前一站聖費裡舒時,我再也不管那位太太,開始跟阿爾貝蒂娜又摟又抱。在東錫埃爾,聖盧已在車站恭候。「沒有比見您一面更難了。」他對我說,因他住在嬸母家,我的電報剛剛才收悉,未能事先安排時間,所以只能給我一個小時。不幸的是,這一個小時對我來說實在太漫長了!原因是一下火車,阿爾貝蒂娜就只注意聖盧。她不跟我交談,若我找她說話,她勉強作答,當我挨近她,她便把我推開。相反,她對羅貝爾總是笑眯眯,煞是誘人,跟他說起話來滔滔不絕,還與他帶來身邊的小狗玩耍,逗弄時,還故意觸碰一下主人。我回想起阿爾貝蒂娜第一次讓我親摟時,我曾會心一笑,感激我這位素昧平生的誘色者引起了她心中如此深刻的變化,極大地簡化了我的任務。但如今,我想到他就心懷恐懼。羅貝爾興許意識到阿爾貝蒂娜對我來說並非無足輕重,因為儘管她極力挑逗,他並不理會,弄得阿爾貝蒂娜對我滿肚子不高興。再說,他跟我交談時,仿佛身邊就我一人似的,當阿爾貝蒂娜最終意識到了這一點,我便又贏得了她的敬重,羅貝爾問我是否想設法會一會還留在東錫埃爾的那些朋友,我在東錫埃爾逗留那段時日,他每天晚上都安排我和他的那幫朋友一起吃晚飯。可是,由於他表現出一副連他本人也經常譴責的自命不凡,惹人不快的神態,似乎在發問:「如果你現在都不樂意再見他們一面,當初又何必一味取悅於他們呢?」我謝絕了他的建議,一來因為我不願冒險離開阿爾貝蒂娜,二來我與他們已經斷絕往來。擺脫了他們,亦即超脫了自我。我們都熱切希冀能擁有另一種生活,在這一生活中,我們能和塵世中的自我保持不變。可是,我們沒有考慮到,即使並不期待另一種生活,但在塵世生活中,我們要不了幾年,也會背叛了我們過去的自我,背叛了我們試圖永遠保持不變的形象。即使我們並不以為,與生命過程中發生的種種變化相比較而言,死亡更能使我們改變,但是,假如我們在另一種生活中與我們過去的「我」不期而遇,我們也許會對過去的自我不屑一顧,扭開頭去,就象對待過去有過交往但久未見面的人——比如就象聖盧的那些朋友,過去每晚在「錦雞」飯店與他們聚會,曾給我多少歡悅,可如今要與他們交談,對我來說實在膩煩、難受。從這方面看,正因為我寧可不去那兒重新獲得曾給我歡樂的一切,所以去東錫埃爾漫遊一番,在我看來,倒像是有將進天堂的預兆。人人都十分夢想天堂,抑或夢想眾多的、相繼出現的天堂,但是,這些天堂,早在人們去世之前就一一失去,在這樣的天堂裡,誰都會有失落的感覺。

  聖盧把我們留在車站。「你可能還要等個把小時。」他對我說,「要是你在此等候,一會興許能見到我舅舅夏呂斯,他要換車去巴黎,那趟車比你的早十分鐘。我已與他道過別,因為不等他的車到,我就得趕回去。我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他你來了呢,當時我還沒有收到你的電報。」聖盧剛離開我們,我便埋怨起阿爾貝蒂娜來,可她回答我說,她之所以對我冷冰冰的,是擔心剛才停車時,萬一聖盧看見我倚在她身上,胳膊摟著她的腰,會產生什麼想法,她這樣做,正是想消除聖盧的想法。聖盧確實看到了我摟腰的模樣(我沒有發現這一點,不然我在阿爾貝蒂娜身邊會放規矩些),方才還慢條斯理地對我附耳說道:「你跟我提過的那些一本正經,認為德·斯代馬裡亞小姐行為不端,不願與她多來往的姑娘,就是這副樣子?」在這之前,我從巴黎去東錫埃爾看他,兩人談及巴爾貝克時,我確實跟他說過對阿爾貝蒂娜無從下手,她簡直就是美德的化身,而且我說得也很誠懇。可天長日久,我自己終於醒悟到這是假的,既然如此,我反更希望羅貝爾能信以為真。而這只需要我對他說一聲,我愛著阿爾貝蒂娜。他這種人,為了免除朋友的痛苦,不惜犧牲自己的歡樂,總是把朋友的痛苦當作自己的痛苦。「對,她很孩子氣。可你對她真的一無所知?」我忐忑不安地追問了一句。「什麼都不知道,只看見你們倆摟著腰,象兩個戀人。」

  「您那種態度什麼也沒有消除。」等聖盧一離開我們,我便對阿爾貝蒂娜說。「不錯。」她回答我說,「我表現笨拙,讓您傷心了,我心裡比您還難過。以後看吧,我決不對您這樣了。請寬恕我吧。」她黯然神傷地向我遞過手來,對我說。這時,從我們在座的候車室的深處,我發現德·夏呂斯先生慢悠悠地走過來,身後不遠的地方跟著一個雇員,拎著他的旅行箱。

  在巴黎,我只在晚會上與他相遇,他總是身著黑色服襲,腰身裹得索緊的,一動不動,加之他老是神氣活現地昂首挺胸,熱情漾溢地取悅他人,滔滔不絕地神吹海聊,整個軀體通常保持著垂直的架勢,這次見面,我真想像不到他竟蒼老得成了這副樣子。此刻,他身著一件淺色旅行外套,顯得比過去臃腫,走起路來東搖西擺,晃動著便便大腹和近乎成為象徵的臀部,只見他兩片嘴皮塗唇膏,鼻尖冷霜凝香粉,描畫的鬍子烏黑發亮,與斑白的頭髮適成鮮明對比,一切都想打扮得年輕活潑,光彩奪目,但天日無情,在光天化日之下,統統都走了樣。

  由於他正要上車的緣故,我跟他只聊了簡短的幾句,我邊聊邊看著阿爾貝蒂娜坐的車廂,向她示意我馬上過去。當我向德·夏呂斯先生扭去腦袋,他開口請我幫個忙,去喊一喊鐵道另一側的一位軍人(那人是他的一位親戚,似乎夏呂斯先生要乘的正是我們這趟車,不過是朝相反的地方,即朝遠離巴爾貝克的方向而去。)「他是團軍樂隊的。」德·夏呂斯先生向我解釋道,「您有福氣,相當年輕,我老了,過鐵道不方便,您可以幫個忙,免得我受這份罪……」我權當作義務,向他指點的那位軍人走去,果然發現他領章上繡著豎琴標誌,真是位軍樂隊員。可是,正當我要轉達口信時,我認出了那人原來是莫雷爾,此人是我叔父的隨身男僕之子,多少往事頓時浮現在我腦海,他的出現令我好不驚詫,可以說給我帶來了歡樂!我一下把德·夏呂斯先生托辦的事丟到了腦後。

  「怎麼,您在東錫埃爾?」「對,我被征入了軍樂隊,在炮兵部隊服役。」可回話時,他口氣生硬而又傲慢。他變得十分「裝腔作勢」,顯然,我的出現令他想起了他父親的職業,不會給他帶來愉快的。突然,我發現德·夏呂斯先生朝我們飛奔而來。我遲遲沒有返回,肯定讓他等急了。「我今晚想聽點音樂,」他劈頭對莫雷爾說,「我為晚會出價五百法郎,若您在樂隊有朋友,這恐怕對他有點實惠吧。」儘管我對德·夏呂斯先生的放肆早有瞭解,可他對他年輕的朋友竟然連聲好都不問候,我感到驚愕。再說,男爵也沒有給我細心琢磨的時間。他深情地向我遞過手來,說道:「再見,我親愛的。」仿佛向我示意,讓我趕緊走開。確實,我把親愛的阿爾貝蒂娜孤單一人擱在那兒,時間也太長了。「您瞧,」我回到車廂對阿爾貝蒂娜說,「海浴生活和旅行生活使我恍然大悟,世界這個舞臺擁有的佈景不如演員多,而演員又不如『情節』多。」「您跟我說這些,為的是哪門子事?」「因為德·夏呂斯先生剛才請我給他喊一聲他的一個朋友,可我恰正在車站的月臺上認出了那人原來是我的一位家人。」我邊說邊琢磨著男爵何以覺察出社會地位的懸殊,而我對此連想都未想過。開始,我思忖肯定是受絮比安的影響吧,諸位還記得,絮比安的女兒似乎熱戀上了小提琴手。然而,令我驚詫莫名的是,男爵在就要乘車去巴黎的最後五分鐘,竟然提出要聽音樂。當我記憶中浮現出絮比安女兒的形象,我開始覺得,倘若善於摸到真正的羅曼史的底細,那麼「久別重逢,認出對方」,反而會揭示出生活的重要一部分,就在這時,我腦中驀然一亮,醒悟到自己太幼稚可笑了。德·夏呂斯先生根本就不認識莫雷爾,莫雷爾與他也素不相識,只是德·夏呂斯先生為一位軍人所誘惑,雖然軍人佩戴著豎琴標誌,但也令他畏懼,激動之中,於是求我將軍人給他引來,可萬萬想不到我竟認識此人。雖然他們兩人在這之前毫無瓜葛,但不管怎樣,那提供的五百法郎也許對莫雷爾來說能填補這方面的空白,我見他倆還在繼續交談,可他們沒想到就站在我們的車旁。我回想起德·夏呂斯先生朝莫雷爾和我快步奔來的架勢,突然發現這與他的某些親戚在街頭沾花惹草的舉止何等相似。只不過瞄準的目標性別不同。人到一定年紀之後,即使身上完成了不同階段的變化,但人的個性愈強,家族的特徵就愈突出。殊不知大自然在和諧地編織自己的錦繡圖景的同時,憑藉它所截獲的豐富多樣的圖案,打破了創造的單調。再說,從人們普遍接受的觀點看,德·夏呂斯先生打量小提琴手的傲慢姿態是相對的。也許上流社會中四分之三的人都能識別此種自負的神態,並表現出順從的意思,但幾年後遣人監視德·夏呂斯先生的那位警察局長則不以為然。

  「開往巴黎的車已經報了,先生。」拎行李的雇員提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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