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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八


  這時,受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保護的一位巴伐利亞長髮樂師向奧麗阿娜致意。奧麗阿娜點了點頭,表示還禮,此人形容古怪,公爵並不認識他,可認定此人聲名狼藉,然而自己的妻子卻問候這種人,不禁怒火中燒,猛地朝妻子轉過身子,神色疑厲,似乎在發問:「這個野蠻傢伙到底是什麼人?」可憐的德·蓋爾芒特夫人處境相當尷尬,倘若樂師對這位受丈夫虐待的妻子有所憐憫的話,那他早該儘快離去了。可是,周圍盡是公爵小圈子的老朋友,說不定正是他們在場促使他默然點頭致意呢,在他們中間,他也許不想過分計較公爵對他的公開侮辱,以證明他與德·蓋爾芒特夫人並非素昧平生,向她致意合情合理;抑或在這本應服從理智的時刻,他為內心一股不可抵擋、難以名狀的愚昧力量所驅使,一絲不苟地按禮儀常規行事,只見這位樂師向德·蓋爾芒特夫人靠得更近,對她說道:「公爵夫人,我請求賞光將我介紹給公爵。」德·蓋爾芒特夫人無地自容。可是,儘管她是房蒙受欺騙的妻室,但畢竟還是德·蓋爾芒特夫人,不能表露自己已被剝奪了向夫君介紹熟人的權利。「巴贊,」她說道,「請允許我向您介紹德·埃威克先生。」

  「我不是向您打聽您明天是否去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府上。」德·弗羅貝維爾上校對德·蓋爾芒特夫人說道,以消除德·埃威克先生不合時宜的請求造成的難堪氛圍。「不過,全巴黎的頭面人物都將赴會。」

  然而,蓋爾芒特公爵象死板一塊,猛地一下向不知趣的樂師轉過身子,迎面相對,儼然似個龐然大物,一聲不吭,怒氣衝衝,猶如電閃雷鳴的朱庇特,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站立了數秒鐘,雙眼噴射出憤怒和驚詫的火焰,怒火象火山爆發,把頭髮都燒捲曲了。這副挑戰的架勢似乎向全體在場的人們表明他不認識這位巴伐利亞樂師,但瞬刻之後,他仿佛內心突然一陣衝動,給了他足夠的力量去履行向他提出的禮貌之舉,只見他戴著白色手套的雙手反剪背後,身子向前一傾,猛地向樂師鞠了一躬,腰彎得那麼深,含著幾多驚愕和憤懣,動作是那麼突然而又猛烈,嚇得樂師渾身戰慄,遂彎腰向後退卻,以免對方的腦袋狠狠地撞上自己的肚皮。

  「可我明天恰巧不在巴黎,」公爵夫人回答德·弗羅貝維爾說,「我本不該說的,可我得老實告訴您,我活到現在這個歲數,還沒有見過蒙福爾-拉莫利教堂的彩繪大玻璃,那麼這次藝術參觀就不具備「急救」行動的迫切性,既然可以推遲二十五載之久,那就完全可以再後延二十四小時,並無後顧之憂,不會有什麼危險。公爵夫人所採取的這一計劃豈不是以蓋爾芒特家族的方式公開宣佈,德·聖德費爾特沙龍絕不是一個正經的殿堂,邀請您不過是想利用您在《高盧人報》作報道時裝個門面,似乎揭開了貼在這一個個或起碼這一個殿堂(如果僅此一個的話)門上的「大雅」的印封,人們豈能在那裡看到這樣的「大雅」之堂。德·布裡奧代先生感到妙不可言的開心,並和所有上流社會人士一樣,看到德·蓋爾芒特夫人做出了他們那不怎麼顯赫的地位無論如何不容他們效法的事情,倍添詩一般的暢快,就象束縛在自己土地上的農民,看到比他們更自由、更富有的人們從自己頭頂上踩過去,不禁啞然失笑。不過,德·布裡奧代先生內心的這種難言之樂與德·弗羅貝維爾油然而生的快樂勁頭毫無關係,後者雖然也有所掩飾,但卻到了欣喜若狂的地步。

  德·弗羅貝維爾先生強壓住自己的笑聲,以免讓人聽見,結果憋得滿臉通紅,活象只公雞,即便如此,他也沒止住咯咯的嘻笑聲,同時故作憐憫的口吻,斷斷續續地大聲道:「啊!可憐的聖德費爾特嬸母,她准會傷心得病倒!不!可悲的婦人明天見不到公爵夫人,該是多大的打擊啊!這不是要她的命嘛!」他笑得直不起腰來。在狂喜之中,他情不自禁地又跺腳又搓手。德·蓋爾芒特夫人欣賞的是德·弗羅貝維爾和善的用心,而不是他那令人生厭的煩擾,她動用了一隻眼睛和一隻嘴角,朝他淡然一笑,最後決定立即離他而去。「聽我說,我只好祝您晚安告辭了。」她一副迫不得已的憂鬱神情,站起身子對他說道,仿佛這對她來說是件不幸的事。她那雙藍色的眼睛似乎念念有辭,她那嗓音猶如音樂般甜美,令人想起哪位仙女詩一般的哀怨泣訴。「巴贊要我去看看瑪麗。」

  實際上,她已經聽夠了弗羅貝維爾的嘮叨,他不厭其煩地慫恿她去蒙福爾-拉莫利,而她心裡明白,他是第一次聽說那兒的彩繪大玻璃,而且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放棄聖德費爾特的遊園會。「再會,可我才剛剛跟您談了幾句,上流社會就是這樣,相互間誰也看不透誰,想說的不說;再說,生活中處處如此。但願死後能安排得好一些。至少再也用不著去袒胸露肩了。可誰知道呢?也許有人會在盛宴上炫耀自己的骨肉和腸蟲。為什麼就不行呢?噢,瞧瞧朗比榮老太太,您覺得她這副樣子與那具套著開口裙的骨架有什麼大的區別嗎?她擁有各種各樣的權利,這不假,因為她至少已過百歲。我剛剛涉足上流社會的時候,她就已經老得象個醜八怪,令人噁心,我拒絕向這種人鞠躬。我以為她早就死了呢。她來這裡,簡直是讓我們看她的熱鬧,不然,就沒有別的解釋了。真是壯觀,簡直象做禮拜。好一派『聖地景象』!」公爵夫人離開了弗羅貝維爾,他又挨了過去:「我想最後跟您說一句話。」她有些氣惱,傲慢地問道:「還有什麼話?」他擔心她臨行前突然改變主意,不去蒙福爾-拉莫利:「由於德·聖德費爾特的緣故,也為了不讓她傷心,我才沒有斗膽跟您提這件事,可既然您已經準備不去她府上,那我可以告訴您,我為您感到高興,因她府上流行麻疹!」「啊!我的主啊!」奧麗阿娜大聲道,她平時就害怕得病,「可對我來說,這病根本沒有關係,我已經得過一次了。一個人一生不可能出兩次麻疹。」「那是醫生的話,可我見過有人甚至得過四次麻疹。反正,您現在已經知道內情。」至於他自己,別說這麻疹純系捏造,就是真的染上此病,臥床不起,他也決不甘心錯過等待已久的聖德費爾特盛會。他將為在盛會上看到眾多風雅之士而欣喜!但更大的樂趣是親眼看看遊園會辦糟的景況,尤其痛快的,是可以大大自我炫耀一番,吹噓自己如何與上流雅士交往,同時又誇大其辭或者憑空捏造,悲歎遊園會辦得糟糕不堪。

  我利用公爵夫人換座的機會,站起身子,想去吸煙室打聽斯萬的消息。「拔拔爾跟我講的這些話,您一句也不要信。」她對我說,「小莫萊決不會去那兒湊熱鬧的。他們跟我們扯這些事,只不過是為了吸引我們。他們不接待任何來訪,也從沒有得到哪方邀請。連他自己也承認:『我們倆孤單地呆在自己家中。』他老愛說『我們』①,不象國王稱孤道寡,而是包括他的妻子,我不用多問。可我瞭解得一清二楚。」公爵夫人添了一句。我和她迎面遇到了兩位年輕人,他們相貌英俊,但又不完全相像,可繼承的卻是同一位婦人的美。這是蓋爾芒特公爵的新歡德·絮希夫人的兩個兒子。他們身上都閃爍著母親絕倫之美的光輝,但每個人繼承的美卻不相同。德·絮希夫人把自己莊重的丰姿遺傳給了其中一位,富有男性氣概的軀體,配以優美的線條,母子倆都長著大理石般光潔的雙頰,白裡透紅的肌膚近乎橙紅色,富有珍珠的光澤;而另一個則繼承了希臘人的天庭、線條優美的鼻子、雕像般的脖頸和秋波無際的眼睛。就這樣,由女神平分兩份的禮物造成了他們倆迥異的堂堂儀錶,發人深思暢想,究其美貌的原因,卻在他們身外,據說是他們母親的主要表徵化成了兩具不同的軀體:一具是她的身段和膚色,另一具是她的目光,就象瑪爾斯和維納斯只不過是朱庇特力量和美貌的化身。他們兄弟倆對德·蓋爾芒特先生無比敬重,稱他「是我們父母的一位好友」,不過,長兄還是認為不向公爵夫人致意為妥,他知道公爵夫人對他母親抱有敵意,至於何種原因,也許並不清楚,因此一見我們,他便輕輕把頭扭了過去。做弟弟的總是效法長兄的舉止,因他生來愚笨,而且眼睛近視,不敢有個人主見,於是按照哥哥的扭頭角度,纖毫不差地歪過頭去,兄弟倆一前一後,悄然無聲地向娛樂室溜去,活脫脫兩個寓意畫中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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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語「nous」為第一人稱複數,但表示謙稱時則可取代第一人稱單數。

  我剛走到娛樂室,便被西特裡侯爵夫人攔住,她雖然風韻猶存,但已差不多是啟齒露沫的人了。她出身相當高貴,東尋西覓終於如願以償,與德·西特裡先生結成了引人注目的姻緣,西特裡的曾祖母就是奧馬爾-洛林。可是她生就一副容不得人的性格,心滿意足沒有多久,便討厭起上流社會的人來,但又不絕對排斥交際生活。在晚會上,她不僅對所有人都冷嘲熱諷,而且一奚落起人來總是那麼粗野,連高聲大笑也不足以解嘲,往往免不了從嗓子眼裡發出噓叫:「啊!」她指著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說,德·蓋爾芒特夫人剛剛離開我,但走得已經相當遠:「她竟然會過著這種生活,令我感到震驚。」說這話的是位為異教徒不能自覺服從真理而震驚、憤慨的女聖人,還是一位巴不得殺人的無政府主義分子?反正這種斥責橫豎都不在理。首先,德·蓋爾芒特夫人「過的生活」與德·西特裡夫人相差無幾(除憤怒之外)。德·西特裡夫人驚詫的是公爵夫人竟然能作出如此犧牲:參加瑪麗-希爾貝的晚會。必須承認,在特殊場合,德·西特裡夫人十分喜歡親王夫人,再說親王夫人也確實善良,她也善於討親王夫人的歡心,參加她的晚會。為了參加今天的晚會,她取消了一位女舞蹈演員的約會,她認為這位演員富有天賦,本來約好來向她傳授俄羅斯舞蹈的奧秘的。德·西特裡夫人看見奧麗阿娜向這位或那位賓客道安,肺都快氣炸了,她這樣並無道理,其另一原因是德·蓋爾芒特夫人身上顯出了同樣摧殘著德·西特裡夫人的疾病的徵兆,儘管病情要輕得多。再說,大家都知道她生來就落下了這種病根。最後,德·蓋爾芒特夫人比德·西特裡夫人更聰慧,本來更有權利表現這種不容他人的虛無主義(不僅僅限於上流社會),然而確實不假,人的有些品質往往有助於容忍他人的缺點,而不自視甚高,拿他人的缺陷作笑柄;一個真正大智大勇的人通常比一個傻瓜還更不注意他人蠢不蠢。對公爵夫人的才智,我們已經作了相當詳細的描繪,大家足以相信,即使談不上聰明過人,但至少可以說不乏才智,能靈活運用(象個翻譯家)不同的句法形式。然而,德·西特裡夫人似乎一無這方面的長處,毫無資格去鄙視與她素養相差無幾的人們。她總覺得他人都蠢,但在她的言談和書信中,與那些被她如此藐視的人相比,她反而顯得才智低下了。此外,她具有無比強烈的破壞欲,在她幾乎斷絕與上流社會交往的那段時間,她自己尋覓的那種種樂趣無一例外地遭受到她那可怕力量的摧殘,離開了晚會去參加音樂會,她馬上就會說:「您喜愛聽這種玩藝兒,所這種音樂?啊!我的主,這要因時而論。可這該是多麼煩人!啊!貝多芬,討厭的老鬍子!」對瓦格納,弗朗克,德彪西,她甚至都不屑說一聲「老鬍子」,而只是象剃須匠,輕蔑地用手往臉上一刮,不屑一顧。頓時,討厭一事成了討厭一切。「漂亮的東西都是那麼討厭!啊!那些油畫,簡直讓您發瘋……您說的在理,寫信是多麼煩人啊!」末了,她會向您宣稱,生活本身就是象刮鬍子一樣煩人的玩藝兒,真弄不清她從哪兒找來這種比喻。

  娛樂室或吸煙室裡,地面飾有彩色圖案,擺著三腳座椅,神像和動物像凝視著您,司芬克斯靜蹲在座椅扶手上,尤其是那張大理石或瓷釉桌面的大桌子飾滿富有象徵意義的符號,多少有點模仿伊特魯立亞和埃及藝術的風格,我第一次去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府上用晚餐時,公爵夫人曾跟我談起這間屋子,不知是否她那番話起了作用,反正這間屋子給我造成了巫術室的印象。靠近那張光芒閃爍的占卜桌旁的一把座椅上,端坐著德·夏呂斯先生,他不觸摸任何牌,對周圍發生的一切無動於衷,自然也沒有發現我剛剛進了屋,看他那副神態,恰似一位巫師,正集中所有意志力量和一切推理能力在占卜。他不僅酷似阿波羅神殿裡高坐在三腳座椅上的女祭司,兩隻眼睛幾乎從臉上鼓了出來,而且他的神機妙算工程要求他停止一切最簡單的動作,為了不受任何干擾,他(如同一位不解開難題誓不罷休的計算家)把剛剛叼在嘴上的雪茄煙擱在身旁,再也沒有多餘的心思去抽一口。看到他對面座椅扶手上靜蹲著的兩位神衹,人們也許會以為男爵正在試圖解開司芬克斯之謎,要不就是在解一位年輕的奧狄浦之謎,這位活著的奧狄浦正坐在那把座椅上玩牌。不過,德·夏呂斯先生如此聚精會神試圖解開的,實際上並不是人們平常鑽研的摩爾幾何圖形,而是由年輕的絮希侯爵的臉部線條組合而成的圖案。德·夏呂斯先生面對這個圖案是多麼專心致志,它簡直象個菱形詞,象個謎語,抑或象道代數難題,而他禪精竭虛,極力爭取解開謎底或列出公式。在他面前,雕刻在十戒板上的那些難解的符號和圖案猶如一部巫書,即刻就要給老巫師以靈感,占卜出那位年輕人的命運向何方向發展。突然,他發現我正打量著他,便抬起腦袋仿佛從夢中醒來,對我微微一笑,滿臉漲得通紅。這時,德·絮希夫人的另一個兒子來到那位正在玩牌的兄弟身旁,看他打牌。當德·夏呂斯先生從我嘴裡得知他倆是親兄弟時,他對同一家庭卻創造了如此輝煌、迥然而異的傑作讚歎不已,喜形於色,難以掩飾。倘若男爵獲悉德·絮希-勒迪克夫人的這對兒子不僅同母,而且同父,他准會欣喜若狂。朱庇特的子女各不相似,這是因為他最先娶了墨提斯為妻,本該與她生育智子賢童,然而先後又與忒彌斯,歐律諾墨,涅摩辛涅和勒托結為夫妻,最後又與朱諾成婚。可是,德·絮希夫人的兩個兒子卻是同一位生父,又繼承了母親的美貌,但兩人的美卻各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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