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三二六


  「還是談談那些並非平民百姓出身的公子哥吧,」男爵繼續說道,「眼下,我的心思全用到了一位怪小子身上,那是個聰明伶俐的小布爾喬亞,待我無禮透頂。他根本意識不到我是個非同凡響的大人物,而他只是個微不足道的毛小子。反正,不管怎麼說,那頭小蠢驢可以沖著我這身尊嚴的主教袍,隨心所欲地瞎嚷嚷。」「主教啊!」絮比安驚叫了一聲。他根本沒有聽明白德·夏呂斯先生最後幾句話,一聽到「主教」兩字,驚呆了。「跟宗教,可不是隨便鬧著玩的。」他喃喃地說。「我家出過三位教皇,」德·夏呂斯先生解釋道,「有一個紅衣主教的封號,所以我有權披紅袍,因為我曾舅公是紅衣主教,他侄女給我祖父帶來了公爵封號,被替代繼承下來了。我看您對這些暗示一竅不通,對法蘭西歷史無動於衷。此外,」他又添了一句,與其說是就此下結論,毋寧說是提醒對方,「那些年輕人對我很有誘惑力,可他們卻躲著我,准是因為害怕,才敬而遠之,不敢大聲張揚對我的愛。他們的這種誘惑力,首先就要求他們具有顯赫的社會地位。再說,他們假裝冷漠,也許會適得其反,產生完全相反的效果。他們愚蠢得很,時間一長,就會倒我胃口。就從您較為熟悉的階層舉個例子,我家府邸整修時,為了避免公爵夫人們爭風吃醋,日後好榮幸地向我表白曾接待過我,我到大家所說的『旅館』去過了幾天。有位樓層招待跟我熟了,我看上了他,讓他當獵奇的小『服務員』,負責為我關門簾,可他對我的建議一直置之不理。後來,我實在氣極了,為了向他證明我的意圖是純潔的,便差人給他送去一筆高得出奇的款子,只求他上我房間來交談五分鐘。可我白白等了他半天。從此,我對他討厭極了,連出門都走僕人專用甬道,不願看到那小混蛋的醜面孔。後來,我才得知他從未收到我的信,信全給半道截走了,第一封被一位嫉妒他的樓層招待截去,第二封被值白班的那位秉性正直的門房攔截,第三封又被值夜班的門房取走了,他愛那位服務員,當月亮女神狄安娜起來時,就跟他睡覺。可是,我對他的厭惡並未因此而減退,即使象托著銀盤送野味那樣把那個服務員奉獻給我,我也會一手推開,噁心得要吐。噢,真不該,我們談起正經事來了,關於我嚮往的事,我們之間現在算是了結了。不過,您可以助我一臂之力,可以做個中間人,噢,不,一想到這事,我就興奮,我覺得,一切並未了結。」

  這部劇剛一啟幕,在我這雙擦亮的眼睛看來,在德·夏呂斯身上便進行了一場徹底而迅猛的革命,仿佛他已被魔杖所觸動。在此之前,我一直都不明白,也未曾目睹過。罪惡(為語言方便起見,眾人都這麼說)這精靈,只要無視它的存在,它就會在無形中悄悄地伴隨著您,無一例外。仁慈、奸詐也好,名聲、上流社會交往也罷,這一切從不隨意暴露,人們總保持其隱秘性。連奧德修斯一開始也沒有認出雅典娜。不過,神與神之間很快就可相互看穿,同類人彼此也可一眼識破,如德·夏呂斯先生就被絮比安一眼看透。迄此,面對德·夏呂斯先生,我就象個漫不經心的人,面前站著一位孕婦卻沒注意她那笨重的身子,當她微微一笑,再次對他說:「對,我現在有點兒累,」他還不知趣地刨根問底:「您到底哪兒不舒服?」一旦有人給他點破「她有身孕」,他才猛然發現她腆著肚子,兩隻眼睛便盯著不放。確實,理智打開眼睛,悟錯增加眼力。

  有些人不願把德·夏呂斯先生之流當作實例來證明這一規律,都是熟人熟面,長期未曾加以懷疑,直至有一天,在一個與他人無異的傢伙的平淡無奇的外表上,那用密寫墨水書寫的、至今不露真跡的古希臘人珍愛的性格謎底暴露出來了,他們只要回想在生活中,有多少次險些做出蠢事,就完全會明白,他們周圍的世界,一開始就辦裸裸地暴露在眼前,把千百種偽裝一一剝掉,而人愈有教養,便愈善於掩飾。比如有那麼一個男人,在他那張毫無個性的臉上,人們根本就看不出他就是某女人的兄弟,未婚夫或者情人,正要張口罵她「好一隻母老虎!」時,萬幸的是,旁邊有人給他們咕嚕了一句,他們咽回了已溜到嘴邊的那個倒黴字眼。於是,就象粉牆上顯現出Mané,Thècel,Pharès①的字樣,立即出現這樣的議論:他就是那個女人的兄弟,未婚夫或情人什麼的,不該當他的面說她「母老虎」。單就這一新的觀念便會引起一系列的重新組合,過去對她家其他成員的看法有的會取消,有的會收回,從此得到全面的調整補充。德·夏呂斯先生身上儘管附著另一個人,使他與眾不同,就象那個半人半馬的神,那個與男爵合二為一的人,我卻一直沒有發現。現在,抽象的東西具體化了,他一旦被識破,便馬上喪失了隱身能力,德·夏呂斯先生搖身一變,來了個脫胎換骨,面貌全非,以致不僅他那富於變化的音容,而且過去與我時起時伏的交往,總之,至此我一直鬧不明白的一切,一下子全都被看得一清二楚,就好比有一行文字,若把字母拆開打亂,不能說明任何意思,可如按正常詞序重新排列,便表達出某鐘思想,更也不易忘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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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據《聖經》記載,巴比倫伽勒底國國王伯沙撒一日大宴群臣,飲酒時,忽見有人手指顯現出來,在粉牆上書寫了這幾個詞,經請預言家但以理解釋,那文字講巴比倫國末日已到,全國將分裂給理代人和波斯人。

  此外,我現在終於明白了,剛才見德·夏呂斯先生從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出來時,我為何覺得他酷似女人:真是個十足的女人!他這類人,不象看上去那麼矛盾,他們的理想是富有男子氣概,原因就在於他們天生的女人氣質,在生活中,他們只是在外表上與其他男子沒有差別;每人的眸子平面都凹雕著一個身影,絕無例外,它銘刻在人們藉以觀察宇宙萬物的眼睛裡,可在他們那一類人的眼睛裡,銘刻的不是仙女的倩影,而是美男的形象。他們這些人始終處於詛咒的重負之下,不得不靠自欺欺人和背信棄義過日子,因為他們也清楚,他們的那種欲望實在可恥,會受到懲罰,因此不可告人,然而正是這一矛盾給人創造了最為甜密的生活樂趣;他們不得不背棄自己的上帝,因為即使是基督徒,一旦他們出庭受審,便落成了被告,而面對著基督,且以基督的名義,他們必須為自己的一生幾乎都受到誹謗而極力辯解;他們是失去母親的孤兒,一生中,他們不得不對自己的母親撒謊,甚至直到為母親合上雙眼的最後一刻;他們是無情無義的朋友,雖然他們的魅力往往得到普遍承認,觸動了不少人的情感,雖然他們的心底常常是善良的,贏得了不少人的好感,然而,那種借助謊言得以苟延殘喘的關係稱得上為友情嗎?一旦內心萌發出信賴與真誠的衝動,便會厭惡地唾棄這種關係,除非有幸碰上一個為人公道,甚至富於同情心的人,但是,這種人往往會被習慣心理引入歧途,甚至把公開的罪惡視作情愛,雖然這種情愛與他格格不入,就象有的法官,出於原罪和種族本性所造成的種種原因,比較容易懷疑、指控同性戀者殺人,猶太人叛逆。但是——我剛才概述了第一種觀點,諸位可以看到,這一觀點後面將得到修正,而且如果不為了那些耽於幻想,憑想像看待一切的人揭穿其中的矛盾,這一觀點定會令他們勃然大怒,至少根據這一觀點看,情況如此——他們雖是情人,可情愛的可能性幾乎拒他們在門外,愛戀的希望給他們以力量,擔當形形色色的風險,忍受各式各樣的孤寂,因為他們的情之所鐘恰是個男人,而這個男人毫無女人的特徵,不可能性欲倒錯,因此也不可能對他們產生愛情。倘若他們用金錢買不來真正的男子漢,倘若他們不被幻想所驅使,把出賣肉體的同性戀者錯當作真正的男子漢,那結果必然就是他們的欲望永遠得不到滿足。他們的名聲岌岌可危,他們的自由煙雲過眼,一旦罪惡暴露,便會一無所有,那風雨飄搖的地位,就好比一位詩人,前一天晚上還備受各家沙龍的青睞,博得倫敦各劇院的掌聲,可第二天便被趕出寓所,飄零無寄,打不到睡枕墊頭,象參孫①推著石磨,發出同樣的感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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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聖經》中的人物,是位力大無比的勇士。

  兩性必將各自消亡有遭受巨大不幸的日子裡,受害者會受到大多數人的同情,就好比猶太人全都傾向德雷福斯,但一旦不再倒黴,他們甚至再也得不到一絲憐憫——有時被社會所不容——遂被同類所唾棄,暴露無遺的真實面目引起他人的厭惡、在明鏡中原形畢露,鏡子反照出的不再是美化他們真相的形象,而是把他們打心眼裡不願看到的各種醜態和盤托出,最終使他們醒悟,他們所稱其為「愛」的玩藝兒(他們玩弄字眼,在社會意義上把詩歌、繪畫、音樂、馬術、禁欲等一切可以扯上的東西全稱其為自己所愛)並非產生於他們認定的美的理想,而是禍出於一種不治之症:他們酷似猶太人(唯有少數幾位只願與同種族的人結交,嘴邊總是掛著通用的禮貌用語和習慣的戲謔之言),相互躲避,追逐與他們最勢不兩立,拒絕與他們為伍的人,寬恕這些人的無禮舉動,被他們的殷勤討好所陶醉;但是,一旦遭到排斥,蒙受恥辱,他們便會與同類結成一夥,經歷了類似以色列遭受到的迫害之後,他們最終會形成同類所特有的體格與精神個性,這些個性偶爾也惹人高興,但往往令人討厭,他們在與同類的交往中精神得以鬆弛(有的人在性情上與敵對種族更為貼近,更有相通之處,相比較而言,表面看去最沒有同性戀之嫌,儘管這種人盡情嘲諷在同性戀中越陷越深的人們),甚至從相互的存在中得到依賴,因而,他們一方面矢口否認同屬一夥(該詞本身就是莫大的侮辱),而另一方面,當有的人好不容易隱瞞了自己的本來面目,他們卻主動揭開假面具,與其說是為了加害於人(這種行為為他們所憎惡),倒不如說是為了表示歉意,象大夫診斷闌尾炎那樣刨根問底,追尋同性戀的歷史,津津樂道于告訴別人蘇格拉底是他們中的一員,就好比猶太人標榜耶穌為猶太人,卻不想一想,如果連同性戀也是正常的事,那末世間也就不存在不正常的東西了,無異於基督降生之前,絕不存在反基督徒;他們也未曾想過,唯有恥辱釀成的罪惡,正因為它只容許那些無視一切說教,無視一切典範,無視一切懲罰的人存在,依仗的是一種天生的德性,與他人格格不入(儘管也可能兼有某些高尚的道德品質),其令人作嘔的程度遠甚於某些罪惡,如偷盜、暴行、不義等,這些罪惡反而更能得到理解,因此便更容易得到普通人原諒;他們秘密結社,與共濟會相比,其範圍更廣,效率更高,更不易受到懷疑,因其賴以支撐的基礎是趣味、需求與習慣的一致,他們所面臨的風險,最初的嘗試,掌握的學識,進行的交易,乃至運用的語言都完全統一,在他們這個社會中,希望別相互結識的成員憑著對方一個自然的或習慣的,有意的或無意的動作,就可以立即識別同類,告訴乞丐,他正為其關車門的是位大貴人;告訴做父親的,那人正是他愛女的未婚夫;告訴想求醫,懺悔或為自己辨護的人誰是醫生,誰是牧師,誰又是他曾上門找過的律師;他們都不得不保守秘密,然而卻都瞭解他人的某些隱私,而世上圈外的人對他們從無纖毫的狐疑,在他們看來,再難以置信的歷險小說都真實可信;因為在這種不符合時代精神的傳奇般的生活中,大使以苦役犯為友,而王子,雖然時而自然表現出貴族教育所養成的翩翩風度,非顫顫巍巍的小市民所能相比,但一旦邁出公爵夫人的府邸,便與流氓大盜密謀;這夥人為人類群體所不齒,但舉足輕重,受懷疑時他們卻不在場,不受猜疑時,他們則耀武揚威,肆無忌憚,受不到懲罰;他們到處都有同夥,無論在平民階層,在軍隊,還是在神殿、監獄,甚至在御座,無一例外;他們,至少大多數都與非同類的人親密相處,既甜蜜,又危險,挑逗對方,與他們笑談自己的惡習,仿佛與己無關,由於他人的盲目或虛偽,這種遊戲玩得輕而易舉,且可持續多年,直至醜聞暴露,馴化者自食惡果,被人吞噬;在此之前,他們不得不矯飾自己的生活,欲注目不得不轉移視線,欲轉移視線卻又不得不注目,言談中不得不為許多形容對象易性,這種社會壓力與他們承受的心靈壓力相比,微不足道,確實,他們的惡習,或惡習一詞難以達義的行為,迫使他們對自己,而不再是對他人,造成重大的心理壓力,以便這種行為在自己的眼裡不再構成什麼惡習,然而,有的人更講究實際,處事更性急,他們無暇去搞交易,顧不上簡化生活,爭取通過合作贏得時間,於是便分道揚鑣,形成了兩夥,第二夥完全由與他們清一色的人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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