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三二五


  剛剛說的這一切,連我自己過了數分鐘後方才恍然大悟,無形存在的諸多特性與現實交織在一起,待出現某個機遇,才能從它們之中把現實理出個頭緒來。反正眼下,我再也聽不清裁縫和男爵到底說些什麼,感到無比懊惱。恰在此時,我發現了那家出租的鋪子,與絮比安家只隔著薄薄一堵牆。若要潛入那家鋪子,只需上樓到我們家的套房,穿過廚房,順家僕專用的樓梯進入地窖,通過地窖即可穿越整個院子,來到地下室的那個地方。數月前,木工曾在那兒堆放過細木護壁板,絮比安本來也打算在那兒存放木炭,接著,再登上幾級臺階,便可進入鋪子。這樣,我的整條通道都是隱蔽的,任何人都發現不了我。這辦法是再謹慎不過了。可是,我並未這樣做,而是順著圍牆,露天繞過院子,儘量注意不被人瞧見。果然,誰也沒有發現,不過我想,與其說我有多精明,不如說又碰了個巧。順著地窖過去本來萬無一失,可我偏偏作出那麼不慎的決定,究其原因,也許有三條,假設至少有一條。首先是因為我迫不及待。其次大概是回想起在蒙舒凡藏在凡德伊小姐窗前經歷的那一幕,心有餘悸,隱約有些害怕。確實,我所經歷的類似情景,發生時往往都具備極為不慎、難以置信的特徵,雖然每次行動都很隱秘,但總是充滿風險,對此類舉動,仿佛害怕就是酬謝。第三個原因說來有些象兒戲,我簡直羞於啟齒,但我心裡十分清楚,這一因素在下意識中起著關鍵性的決定作用。為了領會——也為了揭穿——聖盧的軍事原則,我曾密切關注布爾人戰爭的情況,此後,我不知不覺地重溫起古時探險、遊歷的故事來。我讀得如癡如醉,竟然在日常生活中模仿起來,給自己壯膽。每當發病,鬧得我一連幾天幾夜不僅睡不著,而且躺不下,甚至不吃也不喝,全身衰竭,疼痛難忍,心想再也無望得救。此刻,我便會想起某個遊客,錯吃了毒草,癱在沙灘上,裹著被海水浸得水淋淋的衣服,發著高燒,渾身哆嗦,可兩天過後,竟然好轉。繼續盲目趕路,尋覓人跡,說不定會撞到食人肉的傢伙手裡,他們給我樹立了榜樣,使我增添了勇氣,獲得了希望,為自己一時氣餒感到羞愧。布爾人面對英國大軍,毫不畏懼,需向前衝鋒時絕不後退,冒著槍林彈雨,爭奪矮林,在毫無防禦工事的困境中,決一死戰,一想起他們,我不由得思忖:「我倒要看看自己怎麼會這麼怯懦,那戰場不就是自家的這個院子嘛,德雷福斯事件那陣子,我幾次參加決鬥,都沒有絲毫的畏懼,現在,我唯一擔心的冷箭,只不過是鄰居的目光,況且他們另有所事,無暇在院裡亂瞧。」

  進了小鋪,我儘量避免碰擊地板發出吱吱聲響,同時意識到,絮比安的鋪裡一有動靜,我這邊就能聽個一清二楚,心想絮比安和德·夏呂斯先生有多冒失,又多幸運!

  我不敢動彈一下。蓋爾芒特家的馬夫乘主人外出,曾把一架梯子搬進我正躲著的這家鋪子,緊挨工具間。若登上梯子,我准能打開氣窗,一切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如同呆在絮比安家。可我擔心弄出聲響。再說,也無此必要。雖然多花了幾分鐘才潛進這鋪子,我也並不後悔。我開始從絮比安屋子聽到的僅僅是些不連貫的聲音,據此可作出判斷,他們並沒有多說話。那聲音煞是可怖,若不是每次聲響都伴著一聲高八度的呻吟,我准會以為有人在隔壁殺人,事畢,兇手和復活的受害者齊力清洗犯罪痕跡。後來,我才知道,世間能象痛苦一樣令人聲嘶力竭亂喊亂叫的,那便是痛快,尤其是痛快中平添——比如平添某種恐懼,害怕懷上孩子,不過,《聖徒傳》中有過類似不可信的例子,眼下決不可能有這回事——幾分憂慮,唯恐弄出污穢。約摸半個小時後(此間,我躡手躡腳爬上梯子,透過我未打開的氣窗往裡瞧),雙方開始了交談。絮比安硬是不接德·夏呂斯意欲給他的錢。

  又過了半個小時,德·夏呂斯先生走出門來。「您下巴怎麼剃得這麼光溜溜的?」絮比安以溫存的口吻問男爵,「留著漂亮的小鬍子,多美呀?」「呸!多噁心呐!」男爵回了一句。

  不過,男爵站在門口遲遲不走,向絮比安打聽居民區的情況。「您對面街頭那個賣栗子的一點都不瞭解?不是左邊的那位,那傢伙討厭死了,是右邊的那個樂呵呵的黑大個。還有街對面的那個藥店老闆,雇了個騎車的,客客氣氣的,為他送藥。」這一連串的提問,絮比安聽了准有些不耐煩,只見他象個專愛賣弄風情的女人,被唾棄後滿腹怨恨,挺起身子,答道:「我看您呀,總是朝三暮四。」這聲責備帶著痛苦、冷酷而又怪嗔的口氣,無疑令德·夏呂斯先生動了心,為了消除因好奇打聽造成的不良印象,他低聲乞求絮比安,聲音低得我無法聽清他到底說了些什麼,大概是希望他們再在鋪子裡呆一會,裁縫為之感動,臉部的痛楚神情遂煙消雲散,只見他細細端詳著男爵滿頭灰發下那張豐腴、通紅的臉,露出驚喜的神色,像是自尊心得到了深深的滿足,拿定主意,準備答應德·夏呂斯先生向他提出的要求,不過,應允前還是說了幾句有傷大雅的話:「您呀,真會折騰!」他眉開眼笑,顯得激動,傲慢而又充滿感激之情,對男爵說,「行,走吧,大小子!」

  「我之所以又打聽有軌電車司機的事,」德·夏呂斯先生又固執地開口說道,「是因為不管怎樣,這對我回家有些用處。我有時確實會屈尊俯就,遇到哪個體態使我感興趣的難能可愛的人兒,就會跟在她後面跑,就象哈裡發①混作一個普普通通的商販,在巴格達城到處轉悠。」對此,我對貝戈特持相同的看法。即使哪一天不得不出庭自辯,他說的話也不會用以說服法官,而仍然會憑自己特殊的文學氣質的自然驅使,憑自己興趣所至,滿嘴貝戈特特有的言辭。德·夏呂斯先生與裁縫交談,用的語言與他同上流圈子的人物打交道時用的一模一樣,甚至其怪癖表現得更有過之而無不及,或許因為他本欲極力克服內心的怯懦,不料顯得過分傲慢,抑或因為內心膽怯,難以自己(在不同一階層的人面前往往會更發窘),致使他自我暴露,把自己的秉性暴露無遺,拿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話說,他確實生性傲慢,且帶有幾分瘋狂。「為不失去她的蹤跡,」他繼續說道,「我就象個小教書的,又好比一位年輕英俊的大夫,跟著那位小人兒,跳上同一輛有軌電車。我們用『她』來稱呼,不過是為了遵守慣例(比如人們談起哪位王子,會問:殿下龍體安乎?)。若她換車,我馬上就掏出那張叫作『轉車票』的怪玩藝兒,簽個號,也許票上佈滿了瘟疫的細菌,車票儘管還給我,可編號並不每次都是第1號!就這樣,我有時要換三四次『車』。有時,到了深夜十一點,我一人擱在奧爾良車站,可怎麼也得回府呀!只要離開奧爾良站就行!譬如有一回,由於一直沒有搭上腔,我跟著來到了奧爾良,上了一節討壓的車廂,在工藝三角,即所謂的『行李網架』之間,貼著該交通網內主要建築藝術傑作的照片。車廂裡只有一個空位,我對面的歷史古跡,是奧爾良大教堂的一『景』,這座教堂是法國最醜陋的一座了,可我迫不得已,看得煞是累眼睛,就好比有人強迫我兩眼死死盯著一根根光學筆桿玻璃飾球的線條,弄得眼睛發炎。我在奧布萊跟我那位年輕的人兒下了車,可惜,她家人(我想像她一身缺點,可沒料到竟有個家)在站台等候著!我一面等著可以把我帶回巴黎的車子,滿腹懊惱只有靠迪安娜·德·普瓦提埃之家來排譴。儘管該處曾吸引了我在王宮執事的一位祖宗,可我更喜歡的還是有血有肉的大美人。為消除孤獨一人回家的厭倦滋味,我很想結識一位臥鋪車廂的服務員或一位電車司機。不過,「您不要反感,」男爵下結論道,「這不過是個趣味問題,如同大家所說的那樣,就上流社會的年輕公子而言,我並不希望佔有他們的肉體,可是,我非得觸及他們方能心安,我不是說觸及他們的肉體,而是觸動他們的心弦。只要哪位年輕人不再對我的去信無動於衷,而是有信必回,那他就已完全被我的靈魂所佔有,我內心也就獲得了安寧,或者說,若不很快又被另一位攪得心緒不寧,我心底至少是平靜的。這挺怪,是嗎?噢,那些常來這兒的上流社會的公子哥兒,您不認識幾位?」「不認識,我的寶貝。噢,不,有個棕頭髮的,個子很高,戴單片眼鏡,總是笑眯眯的,為人多變。」「我不明白您想指哪一位。」絮比安補充描繪了一番,德·夏呂斯先生還是不知所云,他確實不知道這位裁縫見了不太熟悉的人,過後連頭髮什麼顏色都記不清,這類貴人比人們想像的看來要多。不過,我瞭解絮比安的這一短處,他說的是棕發,可我想准是金髮,看來那人的相貌與夏特勒羅公爵完全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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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穆罕默德的繼承者,伊斯蘭國家的領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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