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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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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這些上流社會的貴婦很容易對另一個人,或者很希望使另一個人滿意。有幾個人我整個晚上才同她們說了兩、三句話,一想到她們說的話那樣愚蠢,我就臉紅,但是,她們離開客廳時,非要走到我跟前,對我說認識我非常高興,想等和德·蓋爾芒特夫人「會面」後「作一些安排」,向我暗示可能邀請我吃飯,說話時,用漂亮而溫柔的眼睛凝視我,挺起胸脯,使得胸前的蘭花豎了起來。 這些貴婦中,沒有一個比帕爾馬公主先離開。公爵夫人竭力挽留我有兩個原因(當時我並不知道),其中一個就是帕爾馬公主沒有離開。公主殿下不走,別人是不能走的。當德·帕爾馬夫人起身告辭時,大家就象如釋負一般。女賓們象請求祝福似地向帕爾馬公主行屈膝禮,公主把她們扶起來,祝福似地在她們臉上吻一下,這就是說,她們可以穿大衣和喚奴僕了。於是,門口一片叫喊聲,仿佛在朗誦法國歷史上最顯赫的名字。帕爾馬公主怕德·蓋爾芒特夫人著涼,不讓她送到門廳,公爵乘勢說:「行了,奧麗阿娜,既然夫人不讓您送,那就別送了,別忘了醫生的囑咐。」 「我覺得,帕爾馬公主和您一起吃飯感到很高興。」這種客套話我聽慣了。公爵穿過客廳,走到我跟前,對我說了這句話,神態殷勤親切,堅信不疑,就好象在給我頒發畢業證書,或請我吃花式點心。此刻,他似乎感到很高興,他的臉因此而暫時變得異常溫柔,我感到,這對他似乎是一種對人表示關懷的方式,他終身都會象履行輕鬆而受人尊敬的職務那樣履行這些義務,哪怕年老昏聵,也不會放棄。 我正要走,只見帕爾馬公主的伴婦又返回客廳,因為她忘記帶走公爵夫人送給公主的來自蓋爾芒特城堡的奇妙非凡的石竹花了。伴婦滿臉緋紅,看樣子跑得很急,因為儘管公主對誰都很親切,但當僕人做了蠢事,她就沒有耐心了。因此,伴婦端起石竹花就跑,但是,當她從我跟前經過時,為了保持輕鬆和不順從的樣子,急衝衝對我說:「公主認為我遲到了,她想快點去,可又要石竹花。真是的!我又不是小鳥,我不能同時在好幾個地方嘛。」 唉!我想走而沒走成的原因,除了不能比殿下先告辭外,還有另外一個:蓋爾芒特家的人,無論是腰纏萬貫的,還是瀕臨破產的,不僅善於使他們的朋友們得到物質享受,還善於使他們得到——正如我和羅貝·聖盧在一起時經常體會到的那樣——精神享受(這一點古弗瓦西埃家是做不到的),讓他們聽到娓娓動聽的談話,看到親切感人的動作,高雅的言談全靠豐富的內心世界提供。但豐富的內心世界在無所事事的社交生活中無用武之地,有時就會忘情地抒發,在一種短暫而更加不安的發洩中尋找消遣,如果這種發洩來自德·蓋爾芒特夫人,就會被看作是感情,因為她在和一個朋友的交往中,能得到一種令人陶醉的快樂,這絕不是官能快樂,卻和音樂使某些人產生的快樂相似。有時,她會從衣服上取下一朵花或一枚嵌有畫像的頸飾,送給一位客人,希望他多呆些時間,但仍感到憂傷,因為延長時間也盡是毫無意義的閒聊,不會使她產生和春天第一次暖流相似的(就給人留下疲倦和愁悶而言)神經質的興奮和短暫的激動。至於那位朋友,切莫過分相信公爵夫人的諾言。它們比他以往聽到的任何諾言更動聽,更令人陶醉,然而許諾者因為深深感到某一時刻的美好,便以常人所沒有的柔情和莊重,施展出百般嫵媚和慈愛,把這一時刻變成一部感人至深的傑作,但是過了這一時候,她就不會再給予施捨。她一時高興,就抒發感情,但激情一過,感情也就煙消雲散。她才智過人,能猜出你想聽什麼,專挑你愛聽的說,可是幾天後又會抓住你的笑柄,把你當作笑料,講給另一個正在和她一起分享這種極其短暫的「音樂時刻」的客人聽。 在門廳裡,我喊僕人把我的橡膠雪靴拿給我。我怕下雪,就帶上了這雙靴子,事實上,已飄了幾片雪花,地面很快變得泥濘了。看到眾人揶揄的微笑,我才知道這雙靴子很不雅觀,因而感到很難為情;當我看到德·帕爾馬夫人尚未離開,正觀看我穿這雙美國橡膠雪靴時,我就更加無地自容了。公主向我走來。「唷,想得多周到,」她大聲說,「這鞋太實用了!您真聰明。夫人,我們也該買一雙,」她對她的伴婦說。於是,僕人們由譏笑轉為尊敬,賓客們熱情地擁在我身邊,問我是從哪里弄到這雙絕妙的鞋子的。「有了這鞋,您什麼都不用怕了,即使是再下雪,即使是出遠門;不管春夏,還是秋冬,」 公主對對我說。 「噢!這一點,殿下儘管放心,」伴婦狡猾地插話,「不會再下雪了。」 「您怎麼會知道,夫人?」善良的帕爾馬公主尖刻地發問。 只有在她的伴婦說了蠢話時,她才會生氣。 「我可以向殿下保證,不會再下了,事實上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 「不可能再下了,已採取了必要措施:撒過鹽了。」 頭腦簡單的伴婦沒有發覺公主在生氣,別人在樂,因為她不僅沒有住口,反而親切地微笑著對我說(儘管我一再否定我和絮利安·德·拉格拉維埃爾海軍上將有親戚關係):「況且,下雪又有什麼關係呢?先生在船上如走平地。龍生龍,鳳生鳳嘛。」 德·蓋爾芒特先生送走帕爾馬公主後,拿起我的大衣,對我說:「我幫您套外套。」他在使用這個字眼時,甚至不再微笑了,因為最粗俗的表達方式,就因為其粗俗,就因為蓋爾芒特一家人的故作謙卑,已變得高雅無比了。 激奮只會導致傷感,因為它不是自然產生的。當我終於離開蓋爾芒特府,坐在送我去德·夏呂斯先生家的馬車上時,我也產生了興奮的感覺,儘管和德·蓋爾芒特夫人產生這種感覺的方式不一樣。前兩種興奮力可供我們任意選擇。一種發自我們內心,來自我們深刻的印象;另一種來自外部。前者自身就包含著一種快樂,那是生活帶給人的快樂。後者試圖把別人的興奮傳導給我們,它本身並不伴隨快樂,我們可以通過反作用,給它加進一種快樂,得到一種極其虛假的興奮,但很快就會變成煩悶和憂愁。這可以用來解釋為什麼上流社會中有那麼多人鬱鬱寡歡,悶悶不樂,經常處在煩躁不安的狀態中,甚至可能自殺。然而,當我坐車去德·夏呂斯先生家的路上,正被這第二種興奮折磨得坐立不安。這種興奮不是由我們切身感受引起的,和我從前幾次坐馬車產生的興奮完全不一樣:一次是在貢佈雷,我坐在貝斯比埃醫生的皮篷式雙輪車上,看見馬丹維爾教堂的鐘樓畫在夕陽上;還有一次是在巴爾貝克,我坐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四輪輕便馬車上,看見一條栽有綠樹的路,竭力想回憶起這條路使我模糊感覺到的一件往事。可是,在這第三輛馬車上,浮現在我腦海中的,是在蓋爾芒特夫人的餐桌上進行的我當時感到無聊透頂的談話,如德國親王對德皇,對布達將軍和英國軍隊的議論。剛才,我把它們塞進我內心的立體鏡中了,一旦我們不再是自己,一旦我們有了社交界人士的靈魂,只從別人那裡接受生命,那麼,我們就會通過這面立體鏡,把別人說過的話和做過的事突出出來,使它們變得輪廓分明。喝醉了酒的人會對侍候他的咖啡館侍者表現出好感,此刻我的心情和喝醉了酒毫無兩樣,儘管在吃晚飯時,我對那位非常熟悉威廉二世、大講其軼事趣聞的馮親王無甚好感,而現在我卻為能和他共進晚餐而感到幸福,認為他講的那些事詼諧幽默,妙趣橫生,想起他講的關於布達將軍的故事,想起他那濃重的德國口音,不禁放聲大笑,仿佛這笑聲對證實他講的故事滑稽可笑是必不可少的,就象有時候用雙手鼓掌可以增強內心的讚美一樣。就連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有些看法(例如她說弗蘭茨·哈爾斯的畫應該站在電車上看才有意思),當時我感到十分愚蠢,但在這面立體鏡後,卻變得生氣勃勃,深刻透徹。不過,我應該說,即使這種興奮旋踵即逝,卻不能說它絕對荒唐。對於有些人,平時我們也許不屑一顧,但不知哪天,我們會很高興認識他們,因為他們和我們喜歡的一個女孩子有來往,可以把我們介紹給她,這樣,他們就變得對我們有用和有趣味了,而這些在以前我們認為他們是絕對不可能有的;同樣,沒有一句話,沒有一個關係我們可以肯定將來派不上用場。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說,哈爾斯的畫即使從電車上看也十分有趣,這句話是錯的,但卻包含著部分真理,日後對我很有用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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