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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〇


  就這樣,我的記憶漸漸印滿了名字,它們按順序排列,相輔相成,關係越來越密切,就象那些完美的藝術品,沒有一個筆觸是孤立的,每一部分依次從其他部分接受存在的理由,同時也把自己的存在強加給它們。

  有人又一次提到了德·盧森堡先生的名字,土耳其大使夫人乘機敘述說,他那位年輕妻子的祖父(因經營麵粉和麵製品生意發了大財)邀請他吃飯,他回信拒絕了,並在信封上寫了「磨坊主德·某某先生」,祖父回信中寫道:「您沒能來吃飯,我很遺憾,您要是來了,我親愛的朋友,我就可以讓您好好陪陪我了,因為這是小聚會,飯桌上只有磨坊主、他的兒子和您。」我覺得,這個故事不僅不堪入耳,因為我知道我親愛的德·納索先生道德高尚,決不會在給妻子的祖父寫信時稱呼他「磨坊主」,何況,他知道自己是他的繼承人;而且,頭幾個字就顯得愚蠢之極,因為磨坊主這個稱呼放的位置太醒目,不會不使人聯想到拉封丹寓言的標題。但是愚蠢統治著聖日耳曼區,居心不良又使愚蠢變本加厲,因此在場的人都覺得祖父的回擊「恰如其分」,認為祖父比孫女婿更聰明,因而立即信任地宣佈,他是一位傑出的人物。夏特勒羅公爵利用這個故事,敘述了我在咖啡館聽到過的關於「大家都上床睡覺」的故事。他剛開了個頭,剛講到德·盧森堡先生要德·蓋爾芒特先生當著他妻子的面起床,公爵夫人就打斷他的話頭,抗議道:「不,他是很可笑,但還沒可笑到這個地步。」我深信,有關德·盧森堡先生的傳說一概都是謊言,每當那些演員或證人在編故事,我深信總會有人出面闢謠。但我不知道德·蓋爾芒特夫人的闢謠是考慮到事實,還是出於自尊。不管怎樣,自尊心最後還是向惡意讓步了,因為她又笑著說:「不過,我也受到過一次小小淩辱。他邀請我下午去吃點心,想讓我認識盧森堡大公夫人,他在給他姑媽的信,就是這樣高雅地稱呼他的妻子的。我在給他的回信中,對我不能應邀表示了遺憾,並且說:『至於你那位打引號的盧森堡大公夫人,請你轉告她,如果她要來看我,我每星期四下午五點以後都在家』。後來,我又受到了一次淩辱,我在盧森堡的時候,打電話找他,開始說殿下就要進膳,後又說殿下剛進完膳,兩小時過去了,他就是不來聽電話。於是,我換了個辦法。我說:『請您讓納索伯爵聽電話』。這下可觸到了他的痛處,他立刻跑來了。」大家都被公爵夫人的故事和其他類似的故事逗得哈哈大笑,也就是說,我確信這些都是謊言,因為盧森堡—納索是我所遇見的最聰明、最善良、最機靈,坦率地說,也是最完美的人。以後的事會證明我是對的。我應當承認,德·蓋爾芒特夫人說了那麼多話誹謗德·盧森堡先生,但也有一句是中肯的。

  「他不總是這樣,」她說,「他是後來才失去理智,才以為自己是童話故事中的國王的。從前他並不傻,即使在他訂婚那會兒,她也總是用一種相當有趣的方式談起他的婚事,仿佛這對他是一種出乎意料的幸福:『這真象童話故事,我應該坐著華麗的四輪馬車駛進盧森堡』,他對他的德·奧內桑叔叔說。他叔叔(你們知道,盧森堡很小)回答他:『我怕你坐華麗的四輪馬車進不來。我勸你還是乘山羊車』。納索聽了非但沒生氣,而且還是他第一個把這件事講給我們聽的,別人還沒笑,他就先笑了。」

  「奧內桑機智幽默,很象他的母親,他母親姓蒙修。奧內桑身體很不好,真可憐。」

  幸虧話題轉到了奧內桑身上,否則,對德·盧森堡先生枯燥乏味的惡語誹謗還要沒完沒了地繼續下去。德·蓋爾芒特公爵解釋說,奧內桑的曾祖母是瑪麗·德·卡斯蒂利亞·蒙修的姐妹,而瑪麗是迪莫萊翁·德·洛林的妻子,因此,也是奧麗阿娜的舅媽。這樣,談話又回到系譜上來了,可那位愚蠢的土耳其大使夫人卻在我耳邊悄聲說:「您好象很受德·蓋爾芒特先生重視,可得當心哪!」我要她作解釋:「我是說,他這個人可以把女兒託付給他,但不能把兒子託付給他。不用明說,您也會懂的。」然而相反,如果說曾有一個男人對女人懷有狂熱的和專一的愛的話,那就是蓋爾芒特公爵。但是,大使夫人最相信錯誤和謊言,這對她好比是生存的空間,離開它們,她就寸步難行。「他的弟弟墨墨對他的惡習很擔心。順便說一句,因為別的理由(他看見她從不打招呼),我對墨墨很反感。他們的嬸母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也感到很不安。啊!我崇拜她。她是一位聖人,是舊時代貴族的典範。不僅道德高尚,而且謹慎持重。她和諾布瓦大使天天見面,仍稱呼他先生。順便說一句,德·諾布瓦先生給土耳其留下了美好的記憶。」

  我一心想聽德·蓋爾芒特先生談家系,就沒有答理大使夫人。他談的家系並不都很重要。從他的談話中。我知道了各種意外的聯姻,其中有與低門第的聯姻。這種聯姻不乏魅力。例如,在七月王朝時期,蓋爾芒特公爵和弗桑薩克公爵分別娶了一位著名航海家的兩個如花似月、美貌動人的女兒,她們成為公爵夫人後,土洋結合,既有異國平民女子的嫵媚,又有路易—菲利浦治下法國貴婦的風韻,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妙趣。再如,路易十四親政時期,有一位諾布瓦娶了莫特馬爾公爵的女兒,我本以為諾布瓦這個姓氏問世不久,暗淡無光,誰知在遙遠的路易十四時代就受到莫特馬爾家族光輝的照耀,被精雕細琢,煥發出一枚紀念章的美。況且,從這種聯姻中得到好處的,不只是那個不見經傳的姓氏。另一個光華燦爛已經使人習以為常,這種平淡無奇的新姿反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就象看習慣了畫家的彩色像,偶爾看到他的黑白畫像,反會產生最深的印象。這些名字在我頭腦中變換著位置,時上時下,忽左忽右,和另外一些我原以為關係遙遠的名字忽然變近了,這現象不完全是我不瞭解情況才產生的。在爵位和土地緊密相連,跟著土地從一個家族轉移到另一個家族的時代,名字也經常起伏浮沉。例如,在美麗的納穆爾公爵領地或謝弗勒絲公爵領地,我可以依次發現蜷縮著吉斯、薩瓦親王、奧爾良、呂伊納,就象一隻只寄居蟹蜷縮在貝殼中一樣。有時候,好幾個寄居蟹爭奪同一只貝殼:荷蘭王族同德·馬伊—內斯爾爭奪奧朗日親王爵位;夏呂斯男爵同比利時王族爭奪布拉邦特公爵爵位;還有其他許多人爭奪那不勒斯親王爵位、帕爾馬公爵爵位、勒佐公爵爵位。有時相反,貝殼的主人早已去世,很久以來一直五人居住,因此,我決不會想到,一個城堡的名字在不遠的過去曾是一個家族的姓氏。因此,當我聽到德·蓋爾芒特先生回答德·蒙塞弗耶先生時說:「不,我的表姐是狂熱的保皇黨人,她是費代納侯爵夫人的女兒,侯爵夫人在朱安黨叛亂①中曾起過一定作用」,當我看見費代納這個名字變成了一個家族的名字,而我自從去過巴爾貝克海灘後,一直以為費代納是一座城堡的名字,沒想到會是一個家族的名字,不禁驚得目瞪口呆,就象來到了童話世界的一樣,看見古堡的牆角塔和臺階獲得了生命,變成了人,不禁驚訝萬狀。從這個意義上講,歷史,即使是家族史,也能使古老的石頭獲得生命。在巴黎社交界,有些人也和蓋爾芒特公爵或拉特雷默伊耶公爵一樣出身名門,也在社交界起過舉足輕重的作用,而且舉止高雅或才華橫溢,比後者更受歡迎,可是,如卻沒有人再記得他們了,因為他們沒有後嗣,他們的名字也就銷聲匿跡,即使有人提到,也只會象一個陌生名字那樣不會引起反應,最多作為遙遠的城堡或村莊的名字存在下來,我們不會想到去發現哪些人曾用過這個名字。不久的一天,一個旅行者可能會來到布爾戈涅偏僻的夏呂斯村,止步參觀教堂,如果他是一個不夠勤勉或過於匆忙的人,就不會細看教堂的墓碑,也就不會知道這個小村莊的名字曾經是一個偉大人物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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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朱安党叛亂指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保皇黨發動的叛亂,始於1793年。

  關於夏呂斯村的這段思考,使我想起我和德·夏呂斯先生的約會時間快到,我該走了,我只顧聽德·蓋爾芒特先生談家系差點把和他弟弟的約會給忘了。但我對這個問題的思考仍在繼續。我想,說不定蓋爾芒特這個名字有朝一日也會象這樣除了地名其他什麼也不是,只有偶然在貢佈雷作停留的考古學家,才會在壞傢伙希爾貝①的彩繪大玻璃窗前,耐心聆聽戴奧多爾②的繼承人講演,或者閱讀本党神甫的手冊。但是,一個高貴的名字只要沒有熄滅,聽這個名字的人就能沐浴它的光輝。毫無疑問,就某方面而言,這正是那些家庭顯赫的聲名帶來的好處:我們可以從今天出發,順著這些家族的足跡,追根溯源,瞭解到過去,乃至十四世紀以前發生的事,可以發現德·夏呂斯先生、阿格裡讓特親王或帕爾馬公主的子孫們撰寫的回憶錄和書簡,他們也許出身在平民家庭,但隔著一層黑幕,誰也看不清楚,如果借助一個名字的光輝,追溯以往,就能發現在這些或那些蓋爾芒特身上表現出來的某些神經質的特點、惡習和放蕩行為,是有其深刻的根源和悠久的歷史的。從病理學觀點看,他們和今天的德·夏呂斯先生、阿格裡讓特親王和帕爾馬公主可以說沒什麼兩樣,世世代代都引起他們通信人的不安和興趣,不管是帕拉蒂娜公主③和德·莫特維爾夫人④以前的還是利尼親王⑤以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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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壞傢伙希爾貝是蓋爾芒特家族的祖先。
  ②戴奧多爾是基督教史上幾位教皇的名字。
  ③帕拉蒂娜公主(1652—1722),巴伐利亞公主,路易十四的兄弟奧爾良公爵的妻子,她的書信揭示了路易十四親政時的有趣的細節。
  ④德·莫特維爾夫人(1621—1689),法國回憶錄作家。
  ⑤利尼親王(1735—1814),十八世紀法國最有才華的人之一,著有軍事,文學等作品。


  此外,我對歷史的興趣不如對美學濃厚。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客人外貌毫無光彩,智力不是低下就是平庸,變成了現實中的人,因此,當我登門拜訪德·蓋爾芒特夫人,踩上門廳前的擦鞋墊的時候,並不覺得來到了美妙的名字世界的門口,反而覺得走到了這個世界的盡頭,可是,聽到德·蓋爾芒特先生列舉了那麼多名字,我又感到這些客人仿佛是脫離現實的人了。就拿阿格裡讓特親王來說,當我聽到他母親娘家姓達馬①,是莫代納②公爵的外孫女,他就立即擺脫不讓人認出他真相的外貌和談吐,就象擺脫一個與他日夜作伴的不穩定的化學物質一樣,去和不過有一些爵號的達馬家族和莫代納家族結合,形成一個更有誘惑力的組合體。每個名字,受到了另一個名字的吸引,即使我從沒想到和這個名字有什麼聯繫,它會離開它在我頭腦中佔據的暗淡無光、一成不變的位置,去和莫特馬爾家族、斯迪阿爾家族或波旁家族會合,和它們一起畫出有最佳效果和千變萬化色彩的系譜圖。就連蓋爾茫特這個名字也一樣,只要聽到它和那些曾斷了香火,複燃後火苗更旺的顯赫名字有聯繫,我就覺得它又得到一次新的充滿詩意的確認。我最多可以看到,在高傲的系譜樹幹上長出一個花蕾,開出一朵鮮花,那是某個賢明國王(如亨利四世)或傑出公主(如隆格維爾公爵夫人)的面孔。但我覺得,這些面孔和客人們的有所不同,沒有受到世俗偏見和平庸社交觀念的毒害,仍保留著美麗的圖案和閃爍不定的光澤,它們和名字一樣,色彩各異,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從蓋爾芒特家族系譜樹上脫落下來,不會用不熟悉的不透明的物質打攪那些不斷更迭的、五顏六色和半透明的花蕾。這些花蕾在玻璃樹側開放,正如耶穌的祖先在畫有熱塞樹③的古教堂彩繪大玻璃上開放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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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達馬家族是法國最古老的家族之一,長子系在1423年斷嗣,幼子系有二十來個子系。
  ②莫代納家族是意大利最古老的家族之一。
  ③熱塞被看作是耶穌的祖先。在中世紀教堂的彩繪大玻璃窗上,常畫有熱塞樹,示意耶穌的家譜。族長熱塞仰天躺在地上,頭部(或胸部)長出一棵樹,每根樹枝代表耶穌的一個祖宗,樹頂盛開一朵花,聖母懷抱小耶穌坐在花中。


  我好幾次都想告退。我完全有理由這樣做,因為這次聚會由於我在場而變得毫無意義。然而,長期以來,我卻一直把這種聚會想像得無限美好,我想,若是我這個礙手礙腳的旁觀者不在場,聚會就會變得有意思了。至少,我一走,就沒有旁觀者,客人們就可以開秘密會議,舉行秘密儀式。他們聚集起來就是為了這個,顯然不是為了談論弗蘭茨·哈爾斯,或議論某某人小氣,不是為了用資產階級方式說長道短。他們盡說廢話,可能是因為我在場。看到這些美麗的貴婦由於我在場而四分五裂,身在聖日耳曼區獨一無二的沙龍,卻不能過聖日曼區神秘的生活,我感到非常內疚。我時刻都想告辭,但是,德·蓋爾芒特先生和夫人都表現出高度的犧牲精神,竭力將我挽留,不讓我離開。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好幾個穿戴入時、滿身珠光寶氣的貴婦,懷著迫不及待、興高采烈的心情前來參加聚會,並沒因聚會的索然寡味而失望(由於我的過錯,這次聚會變得和在聖日耳曼區以外任何地方舉行的聚會毫無二致,正如巴爾貝克海灘和我們看慣了的城市毫無不同一樣)告辭時,依然興致勃勃、千遍地感謝德·蓋爾芒特夫人讓她們度過了一個美好的夜晚,好象我不在場的那些晚上,也沒有其他事可做。

  這些貴婦梳妝打扮,拒絕平民進入她們封閉的沙龍,難道就因為有這些聚餐?就為了這些聚餐?如果我不在場,難道也是這樣?有那麼一會兒,我產生了懷疑,但這樣未免太荒唐。理性使我清除了懷疑。況且,要是我不消除懷疑,那麼,蓋爾芒特這個名字還剩下什麼呢?離開貢佈雷以來,它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已經降得夠低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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