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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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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應當承認,這個被我用來解釋蓋爾芒特社交圈,後來用來解釋其他社交圈的政治家特有的狡猾手法,是由理解力的某種敏銳性墮落而來的,這種敏銳性常常用「領會字裡行間含義」來表達。如果說議會開會時會因為這種敏銳性的墮落而出現不符合邏輯的事,那麼聽眾會因為缺少這種敏銳性而反應遲鈍。他們會從字面上理解一切;聽到根據本人要求,一位達官顯貴被免去職務時,他們不會想到這是撤職,而會想:「既然是他本人提出的,就不是撤職」;聽到俄國人在日本人面前戰略撤退,撤退到事先準備好的更堅固的陣地時,他們不會想到這是一次失敗;聽到德皇為滿足德國某一個省的獨立要求,給予該省宗教自主權時,他們不會想到這是一種拒絕。況且(現在回到議會會議上),大會開始時,議員們所處的情況和那位將要閱讀會議報道的通情達理的讀者所處的情況是一樣的。他們聽說罷工工人向某部長派出過代表,當這位部長在鴉雀無聲的寂靜(這已經能使人嘗到人為激動的滋味了)中登上講臺時,他們會天真地想:「哦!他們之間說了些什麼?但願一切都解決了。」部長第一句話就說:「我無需對議會說,我高度意識到政府的責任,不可能接見這個代表團。根據我的職責,我沒有必要認識他們。」這個開場白無疑是戲劇性的變化,因為這是議員們的常識唯一不可能作出的假設。但是,正因為這是戲劇性的變化,人們才報之以那樣熱烈的掌聲,幾分鐘後,掌聲才停止,部長才能繼續往下講。他回到座位後,受到同事們的熱烈祝賀。聽眾激動的情緒不亞於那天他忘記邀請和他作對的市議會主席參加官方盛大招待會所引起的激動。人們公開說,他這兩次的表現,象個真正的政治家。 在那個時期,德·蓋爾芒特先生也經常向部長表示祝賀,這使古弗瓦西埃家的人深感氣憤。後來,我聽人說,有一段時間,他在議會中擔任重要職務,可望升任部長或大使,但是,即使在那個時候,當朋友有事求他幫忙時,他也從不以蓋爾芒特公爵自居,顯得很隨和,在政治上從來不擺大人物架子。因為儘管他口中蔑視貴族,把他的同事視為儕輩,但他心裡根本不這樣想。他追求政治地位,假裝看重政治地位,其實卻視如敝屣。他在他自己眼裡,永遠是德·蓋爾芒特先生。政治地位猶如一件標誌著重要職務的衣袍,別人可望而不可及,可對他說來,卻是多餘之物。因此,他的驕傲不僅能使他自然地裝出不拘禮節,而且還能使他表規出真正的謙虛。 言歸正傳。前面談到,德·蓋爾芒特夫人會象政客那樣,作出出人意外的、令人激動的決定。同樣德·蓋爾芒特夫人頒發的決定也使蓋爾芒特家、古弗瓦西埃家和整個聖日耳曼區困惑不解,張皇失措,更不用說帕爾馬公主了。大家感到,這些決定就是原則,越是事先沒有想到,就越感到震驚。例如,如果新任的希臘部長舉行化裝舞會,每個人都要挑選服裝,大家心裡嘀咕,不知道公爵夫人會穿什麼。有一個人想,她也許會扮成勃艮第公爵夫人,另一個認為,她可能裝成迪雅巴爾公主,第三個認為,說不定她會裝扮成普緒喀①。古弗瓦西埃家的一位夫人忍不住問道:「奧麗阿娜,你化裝成什麼?」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回答出乎意外:「什麼也不!」這句話不脛而走。大家認為,這句話洩露了奧麗阿娜對這位希臘新部長在社交界的真正地位的看法,以及對他應抱的態度。也就是說,這是大家始未料及的看法:一位公爵夫人「沒有必要」去參加這位新部長的化裝舞會。「我看不出有必要去希臘部長家。我一不認識他,二不是希臘人,為什麼要去呢?我在那裡沒什麼事好做,」公爵夫人說。 -------- ①普緒喀是希臘神話中人類靈魂的化身,以少女形象出現,和愛神厄洛斯相戀。 「可是,大家都去呀。看起來會很有意思的,」德·加拉東夫人大聲說。 「在自家的火爐旁呆著不也很有意思嗎?」德·蓋爾芒特夫人回答。 古弗瓦西埃家的人驚得目瞪口呆,但蓋爾芒特家的人雖說不想模仿,卻很贊同:「當然,不是人人都能象奧麗阿娜那樣和一切慣例決裂的。但是,從某個角度看,應該說她是對的,她是想表明我們在那些來路不明的外國人面前卑躬屈膝的做法有點過分。」 顯然,德·蓋爾芒特夫人深知,無論哪種做法都會引起評論,因此,她不僅會在別人不敢指望她參加的晚會上露面,而且,也會在「人人參加」某個晚會的那天閉門不出,或和丈夫一道去看戲,或者,當大家都以為她會戴一頂能使最美麗的鑽石黯然失色的古冠冕光臨晚會時,她卻會不戴任何首飾,不穿任何禮服。她反對重審德雷福斯案(不過她相信德雷福斯是無辜的,正如她身在上流社會,卻只相信思想一樣),但她在利尼親王夫人家的一次晚會上的所做所為卻引起了轟動:當梅西埃將軍①出現時,女賓們都起立歡迎,唯獨她坐著不動,可是,當一個民族主義者開始演講時,她卻站起來,公然召喚她的僕人準備離開,以此表明她認為社交界不是議論政治的地方。她崇尚伏爾泰精神,對宗教持懷疑態度,但在耶穌受難節的一次音樂會上,她卻因耶穌被搬上舞臺,認為有失體統,在眾目睽睽之下中途退場。誰都知道,每年節日開始的時刻,是十分重要的時刻,對那些最熱衷於社交生活的人也一樣:以致阿蒙古侯爵夫人(她因為有需要講話的心理怪癖,再者,也由於缺乏敏感性,常常會講出一些蠢話)在她父親德·蒙莫朗西先生逝世之際,對前來哀悼的人竟會作出這樣的回答:「當你的梳粧檯上放著幾百封請柬,卻發生了這樣的悲傷事,這也許就更悲傷了。」可是,即使在這樣的時刻,德·蓋爾芒特夫人也是與眾不同。有人請她吃晚飯,怕別人搶先,趕緊發出請柬,可她卻以社交界人士難以想像的理由拒絕了:她要動身去遊覽她感興趣的挪威海灣。社交界人士驚得目瞪口呆,然而,儘管他們不想仿效公爵夫人,但從她的行動中感受到從康德的著作中可以感受到的輕鬆:康德在最有力地論證了決定論後,向人們揭示,必然世界之上存在著自由世界。任何發明創造,只要是別人沒有想到的,能夠使人精神振奮,即使有些人不善於利用,也會感到大開眼界。乘汽艇遊覽本不是什麼大事,但在應該閉門不出的假期乘汽艇遊覽,這就能使人耳目一新。在古弗瓦西埃家的人看來,為遊覽挪威海灣而甘願放棄一百個晚宴或午宴,二百個茶會,三百個晚會,放棄星期一在歌劇院,星期三在法蘭西人劇院觀看最精彩的演出,這不會比《海底兩萬里》②更好理解,但卻同樣使他們感受到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獨立性和魅力。沒有一天不會聽到:「您知道奧麗阿娜最近說的那句話嗎?」要不就是:「您知道奧麗阿娜最近的新創造嗎?」不管聽到奧麗阿娜最近說的「話」也好,「奧麗阿娜的新創造」也好,人們總會重複地說:「這確確實實是奧麗阿娜的」,「這完完全全是奧麗阿娜的」,「這地地道道是奧麗阿娜的」。關於奧麗阿娜的新創造,不妨舉一個例子。奧麗阿娜代表一個愛國團體給德·馬斯貢紅衣主教覆信(德·蓋爾芒特先生談起這位主教時,習慣稱呼他「德·馬斯貢先生」,因為他認為這符合法國舊傳統),大家絞盡腦汁,設想該怎樣寫這封信,認為開頭應寫「閣下」或「大人」,但往下卻不知該寫什麼了,而令大家瞠目結舌的是,奧麗阿娜借用了法蘭西學院的舊習慣,用「主教先生」或用「我的表兄」稱呼,這是蓋爾芒特家族和君主請求紅衣主教讓上帝把他們納入「他的神聖而高貴的衛隊」時常用的稱呼。只要在一次全巴黎都光臨的,上演精彩劇目的演出會上,當大家在帕爾馬公主、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或其他許多請她看戲的人的包廂中尋找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時候,發現她一個人——她是在帷幕升起前來到的——穿一身黑衣服,戴一頂小帽子,坐在一張椅子上,就可以使大家談論「奧麗阿娜的新創造」了。「對於值得一看的戲,應該從頭看起,」她解釋道。她的解釋使古弗瓦西埃家的人議論紛紛,但讓蓋爾芒特家的人和帕爾馬公主驚歎萬分,他們驟然發現,看第一幕的「方式」要比參加完盛大宴會和晚會後趕來看最後一幕更標新立異,更聰明(可是,奧麗阿娜卻不是為了讓人大吃一驚)。這就是德·蓋爾芒特夫人藉以讓人大吃一驚的種種方式。帕爾馬公主知道,如果她向公爵夫人討教文學或社交方面的問題,就要作好吃驚的思想準備,因此,公主殿下到公爵夫人家吃飯時,不管提什麼問題,都象在冒險,仿佛有兩股「海浪」中游泳,憂心忡忡,但樂而忘返。 -------- ①梅西埃將軍(1833—1921),把德雷福斯送交軍事法庭的法國將軍。 ②《海底兩萬里》是法國著名科幻小說家儒爾·凡爾納的作品。 在聖日耳曼區起主宰作用的除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沙龍外,還有兩、三家幾乎是勢均力敵的沙龍,但是,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沙龍和它們仍有許多區別,正如萊布尼茲①所承認的,每個單子在反映整個宇宙的同時,還給宇宙增添一種特殊的成分。有些區別很不引起人好感。例如,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沙龍中,總有一、兩個美女,她們所以能呆在這裡,全憑她們的姿色,全憑德·蓋爾芒特先生拿她們的姿色所派的用場。看到她們在場,人們立即會知道女主人的丈夫是女性魅力的鑒賞家,正如在其他沙龍中,看到幾幅意外的畫,就知道主人是一個藝術鑒賞家一樣。她們彼此有點相象,因為公爵喜歡身材高大、灑脫而威嚴的女人,既有點象《米洛斯島的維納斯》②,又有點象《薩莫色雷斯島的勝利女神》③。她們常常是金髮女郎,很少是褐色的,偶爾也有紅棕色的。最近一個就長著一頭紅棕色頭髮,她叫阿巴雄子爵夫人,也來參加這次晚宴了。德·蓋爾芒特先生曾愛她愛得發狂,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要她每天給他拍電報,有時候一天竟多達十封(這有點使公爵夫人惱火)。當他到蓋爾芒特城堡度假時,他用信鴿同她聯繫。他是那樣離不開她,有一年冬天,當他不得不去帕爾馬過冬時,每星期都要回一趟巴黎,奔波兩天,就為了能看一看她。 -------- ①萊布尼茲(1646—1716),德國自然科學家、數學家,唯心主義哲學家,著有《單子論》等。 ②《米洛斯島的維納斯》是1820年在希臘古代米洛斯遺址發現的半身雕像,現陳列在法國盧浮宮。 ③《薩莫色雷斯島的勝利女神》是長著雙翼的勝利女神雕像,1863年在希臘薩莫色雷斯島的萬神殿和眾神聖殿的遺址被發掘,現陳列在法國盧浮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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