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二九四


  「是啊,您早來一會兒就好了……」埃比內親王夫人回答道,並無責備之意,但卻讓人明白那位愚蠢的夫人錯過了什麼:她沒有看到上帝創造世界或加法洛夫人①最後一次演唱,那是她自己的錯。「你們覺得奧麗阿娜最近說的那個諧語怎麼樣?我承認,我對『傑出的塔幹』評價很高。」第二天,她又這樣問餐桌上的客人。為了議論「傑出的塔幹」,她專門請了幾個知己吃午飯,這個諧語成了一道涼菜供大家品味,整整一星期,它被加進各種調料,多次出現在餐桌上。埃比內親王夫人甚至還在這個星期對帕爾馬公主進行了一年一度的拜訪,借機問公主殿下聽沒聽說這個諧語,爾後向她進行了描述。「啊!傑出的塔幹!」帕爾馬親王夫人說,一種先驗的欽佩使她睜大了眼睛,懇求作進一步解釋。埃比內親王夫人沒有拒絕。「我承認,我對『傑出的塔幹』很感興趣,它就像是編寫出來的,」埃比內親王夫人總結說。其實,「編寫」一詞對「傑出的塔幹」這個諧語根本是牛頭不對馬嘴,但是,親王夫人自以為掌握蓋爾芒特精神,記得奧麗阿娜曾用過「編寫的、編寫」等表達方式,不加區分地死搬硬套,亂用一氣。帕爾馬公主不很喜歡德·埃比內夫人,覺得她長相醜陋,知道她為人小氣,認為她心眼不好,但出於對古弗瓦西埃家族的信任,就承認「編寫」了,她曾聽到德·蓋爾芒特夫人說過這個詞,但卻不會獨立運用。她仿佛覺得「編寫」是「傑出的塔幹」之魅力所在。雖然她並沒有完全忘記她對這個醜陋而吝嗇的女人不抱好感,但看到她能自如地運用蓋爾芒特精神,禁不住產生敬佩之心,想請她看歌劇,只是想到也許該先聽聽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意見,才沒有向埃比內親王夫人發出邀請。至於德·埃比內夫人,她雖然和古弗瓦西埃家族其他成員有很大不同,喜歡奧麗阿娜,對她百般殷勤,但卻十分妒嫉奧麗阿娜的關係,對公爵夫人常在眾人面前譏笑她吝嗇有點耿耿於懷,因此,她回家後,就向人講帕爾馬公主如何不懂「傑出的塔幹」,奧麗阿娜竟把這等蠢女人當成知己,實在是太勢利。「即使我願意,我也決不可能和帕爾馬公主經常來往,因為德·埃比內先生不會同意,他看不慣她的放蕩行為」,她對來她家吃飯的朋友說道。影射純粹是她想像出來的帕爾馬公主的某些越軌行為。「就是我丈夫不象這樣嚴肅,我承認,我也不可能和她經常來往。我真不明白,奧麗阿娜為什麼經常去看她。我一年才去一次,每次都難以堅持到底。」

  --------
  ①加法洛夫人(1827—1895),法國女歌唱家,是十九世紀最著名的抒情歌手之一。

  當德·蓋爾芒特夫人到維克迪尼埃納府拜訪時,古弗瓦西埃家的人一般看見她來就會趕緊躲開,因為他們無法忍受大家對奧麗阿娜「點頭哈腰、卑躬屈膝」的態度。在奧麗阿娜拋出「傑出的塔幹」那天,古弗瓦西埃家只有一人留下沒走。他對這個玩笑沒有全懂。但畢竟聽懂了一半,因為他還有些學問。於是,這家人到處說,奧麗阿娜管帕拉墨得斯小叔子叫「傑出的塔爾幹」,他們認為,這個雅號對帕拉墨得斯很合適。「可是,幹嗎老談論奧麗阿娜?」他們又說。「就是對一個王后也不過如此。說到底,奧麗阿娜算什麼?我不是否認蓋爾芒特家族有悠久的歷史,可是,古弗瓦西埃家族也不比他們遜色,同樣也是聲譽赫然,源遠流長,與各王室都有聯姻。可別忘了,當年在金錦營①,英王問弗朗索瓦一世,在場的領主中誰最高貴:『陛下,』法王回答說,『古弗瓦西埃』。」再說,即使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全都留下不走,他們對奧麗阿娜的趣話也只會無動於衷,因為對於引起奧麗阿娜開玩笑的那些事,他們的看法和她完全不同。例如,一位古弗瓦西埃家族出身的夫人舉行招待會時,如果椅子不夠,或者沒有認出一個女賓,同她攀談時搞錯了名字,或者她的一個僕人對她講了一句可笑的話,她會滿臉緋紅,坐立不安,緊張得身子微微發抖,對出現這類意外情況感到遺憾。如果奧麗阿娜要上她家來作客,而家裡已經有了一位客人,她會用一種焦慮而急切的語氣問這位先生:「您認識她嗎?」她怕他不認識奧麗阿娜,他的存在會給奧麗阿娜造成不好的印象。可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卻相反,她會利用這類意外事件,把它當作笑話講給蓋爾芒特家的人聽,讓他們笑出淚花,使大家不得不羡慕她少擺了幾張椅子,幹了或聽憑僕人幹了蠢事,請了一個誰也不認識的人到家裡作客,正如當我們看到大作家被男人們疏遠,遭女人們背叛後,所受的淩辱和痛苦即便不能刺激他們的才能,至少能為他們的作品提供素材時,我們會為他們的遭遇高興一樣。

  --------
  ①「金錦營」是1520年6月7日至24日法王弗朗索瓦一世和英王亨利八世會晤之地,兩王都大事鋪張,尤其是法王,搭起了金錦帳篷,希望給英王強烈印象,使他同意英法兩國結盟,共同對付奧地利王,以圖達到法國稱霸歐洲的目的。

  同樣,古弗瓦西埃家的人也不可能學會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運用到社交生活中去的創新精神。這種創新精神憑藉著可靠的本能,使社交生活隨機應變,把社交生活變成了一件藝術品。相反,如果純粹按照推理應用死板的規則,效果恐怕會很糟,正如一個想在愛情和政治上一舉成功的人,如果在生活中機械模仿比西·德·安布瓦斯人①,會適得其反。古弗瓦西埃家的人舉行家庭宴會,或宴請一位王子,決不會讓他們兒子的朋友參加,也不會邀請有才智的人,認為這樣做是不正常的,會產生最惡劣的影響。一位古弗瓦西埃女士(其父在皇帝手下當過部長)要舉辦日場演出,招待馬蒂爾德公主②,根據幾何原理推論,認為只能邀請波拿巴王朝的擁護者。可是,這些人她幾乎一個也不認識。平時同她來往的高雅的女人和討人喜歡的男人,一個也沒有邀請,因為他們不是持正統派③觀點,就是和正統派聯繫密切,按照古弗瓦西埃家的邏輯,他們會使公主殿下感到厭煩。馬蒂爾德公主常在家中款待聖日耳曼區的精英,當她在德·古弗瓦西埃夫人那裡只看見一個赫赫有名的女食客——帝國時代一位省長的遺孀、郵電部長的未亡人的幾個以愚蠢和乏味著稱的拿破崙三世的忠實信徒時,不禁大吃一驚。儘管如此,馬蒂爾德公主仍把皇家恩澤慷慨而親切地灑在這些多災多難的醜婦身上。輪到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招待馬蒂爾德公主時,儘管她對波拿巴主義並無先入之見,但她儘量不邀請這些人,而代之以最美麗、最珍貴、最有聲望的人,憑著她的嗅覺、觸覺和手法,她感覺到這一五彩繽紛的花束,即使源自波旁王朝,也肯定能博得皇帝侄女的歡心。甚至連奧爾良公爵也邀請了。公主告退時,德·蓋爾芒特夫人向她行屈膝禮,想吻她的手,她把公爵夫人扶起來,在她的兩頰上吻了吻,真誠地向公爵夫人保證,她從沒有度過比這更美好的一天,也沒有參加過比這更成功的招待會。帕爾馬公主在社交生活中缺乏創新,從這一點說,她是名副其實的古弗瓦西埃,但她和別的古弗瓦西埃不同,儘管她對蓋爾芒特夫人的行為常常感到意外,但卻從不反感,而是驚歎萬分。這種驚歎因為公主才疏學淺,知識貧乏而有增無已。德·蓋爾芒特夫人並不象她認為的那樣博學,但只要比德·帕爾馬公主多一些知識,就能使公主驚得目瞪口呆;任何一代批評家總是否定前輩承認的真理,因此,德·蓋爾芒特夫人只消說福樓拜枉為資產階級的敵人,他自己首先是資產階級,或者說在瓦格納的作品中意大利音樂味兒很濃,就能使帕爾馬公主——就象使在暴風雨中游泳的人那樣——大開眼界,看到朦朦朧朧的天邊,哪怕每一次都要付出新的代價,累得她精疲力竭。此外,不僅是文藝作品方面的奇談怪論,就是有關她們的熟人和社交活動方面的奇談怪論,也會使帕爾馬公主驚得張口結舌。固然,德·帕爾馬夫人不能識別什麼是真正的蓋爾芒特精神,什麼是這一精神的初步習得形式,這是她每次聽到德·蓋爾芒特夫人對人發表評論時大吃一驚的原因之一(她認為有些蓋爾芒特,尤其是某些女性蓋爾芒特才華出眾,知識精深,但當她聽到公爵夫人笑眯眯地對她說,這些人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傻瓜時,她會驚的說不出話來)。但是,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時候,我看的書比見過的人多,對文學的瞭解比對上流社會的瞭解更深,因此,我知道這個原因。我認為,公爵夫人過著一種無聊貧乏的社交生活,這種無聊貧乏能象文藝批評促進創作那樣,有利於創造一種真正的社交活動。因此,公爵夫人就象一個愛爭辯的人,為使自己閑極無聊的思想變得活躍,只要有一點新意的奇談怪論,都會搜尋出來議論一番,毫無顧忌地發表一些令人耳目一新的觀點。比如,她說,最成功的《伊菲姬尼》是比契尼④的,而不是格魯克⑤的作品,甚至還說,真正的《費德爾》應該是普拉東⑥的悲劇。她這種變化無常的觀點和不健康的渴求新奇的欲望直接影響到她周圍的人。

  --------
  ①比西·德·安布瓦斯(1549—1579),法國武將,驍勇剽悍,以決鬥著稱,但因勾引他人之妻而遭暗害。
  ②馬蒂爾德公主(1820—1904),拿破崙第一的侄女,與文學家和藝術家來往密切。
  ③正統派指法國歷史上波旁王朝長系的擁護者。
  ④比契尼(1728—1800),意大利作曲家,墨守那不勒斯東派陳規。他以希臘神話為題材創作的歌劇《伊菲姬尼在奧利德》在音樂比賽中落在格魯克的同名歌劇之後。
  ⑤格魯克(1714—1787),德國歌劇作曲家,從事戲劇改革,此舉受到百科全書派的支持,卻遭到比契尼派的反對。《伊菲姬尼在奧利德》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⑥普拉東(1644—1698),法國戲劇作家,他的《費德爾》旨在挫敗拉辛的同名悲劇,但只是曇花一現。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