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二八〇


  阿爾貝蒂娜很少和我說話,因為她覺得我心事重重。我們在宛如海底岩洞的高大而茂密的綠樹叢下走了一會兒,聽見樹頂上狂風呼嘯,雨水四濺。我踩踏著地上的樹葉,枯葉象貝殼那樣陷進土壤中,我用手杖撥拉帶刺的栗子,就象在撥拉海膽一樣。

  枝頭上殘存的幾片葉子抽搐著,追逐著風兒,但葉梗有多長,它們才能追多遠,有時葉和枝的連接處斷了,葉子掉在地上,又奔跑著去追趕風兒。我欣喜地想,如果這種天氣繼續下去,明天小島將會變得離巴黎更遠,無論如何,會變得人跡稀少。我們又上了馬車,阿爾貝蒂娜見狂風消停下來,就要我繼續帶她到聖克魯公園去遊玩。天上的雲彩也和地上的樹葉一樣追趕著風兒。天空中出現了一層層疊合的玫瑰紅和藍綠色的雲彩,夜晚猶如候鳥,向著美好的氣候遷徙。在一個小山丘上,屹立著一尊大理石女神像。女神孤孤單單,呆在一個似乎已成為她的聖地的大樹林裡,用她半神半獸的暴跳,使這片樹林彌漫著神話般的恐怖。為了從近處瞻仰女神,阿爾貝蒂娜爬上山丘,我在路上等她。從底下往上看,阿爾貝蒂娜不再象那天我在床上所見的那樣又粗又圓了(那天離她很近,連她脖子上的疙瘩都看得一清二楚),而是苗條纖細,像是用刻刀雕刻成的一尊小像,在巴爾貝克幸福地度過的每一分鐘給她鍍上了一層古色光澤。當我獨自回到家裡時,想起下午我和阿爾貝蒂娜奔跑半天的情景,兩天后要到德·蓋爾芒特夫人家去吃晚飯,還要給希爾貝特回一封信——想起這三個我曾愛過的女人,我思忖,社交生活很象雕刻家的工作室,堆滿了曾一度寄託著我們狂熱的愛而現已廢棄不用的毛坯。但我沒有想到,如果毛坯的年代不算太久,有可能被重新撿起來,雕成一個與原先構思完全不同的、更有價值的藝術品。

  第二天很冷,但是個晴天:這使人感到冬天來臨(事實上,冬天早已來臨,前一天我們在一片蕭索景象的布洛尼林園裡,能夠看見由半綠半枯的樹葉交織而成的穹隆,這不能不說是奇跡)。醒來時,我看見不透明的單調的白霧歡快地懸掛在太陽上,象棉花糖一般稠厚、輕柔,和我以前從東錫埃爾兵營的窗口看見的情景如出一轍。接著,太陽躲了起來,到下午霧變得更濃。太陽早早地下了山,我開始梳洗打扮,但現在動身尚嫌太早,我決定去給德·斯代馬裡亞夫人叫一輛馬車。我不想強迫她和我同行,所以沒敢隨車前往,但我托馬車夫捎去一張便條,問她是否同意我去接她。我躺在床上等待回話,閉了一會兒眼睛,後又睜開。從窗簾上方只透進一線亮光,而且漸漸消失。我仿佛又回到了我在巴爾貝克海灘時經歷過的那個時刻,它象一條幽深而多餘的走廊,在走廊的盡頭能找到快樂。我在巴爾貝克就學會了體味這種昏暗而令人快樂的空閒時光,就和現在一樣,我獨自一人呆在房間裡,其他人都去吃晚飯了,我看見窗簾上方露出的亮光逐漸消失,但我一點也不覺到悲傷,因為我知道,黑暗象北極的黑夜一樣的短暫,黑夜之後太陽又會復活,以更加明亮的光芒照亮裡夫貝爾。我跳下床,系上黑領帶,用梳子理了理頭髮,把早該做的這幾個動作做完。在巴爾貝克,我做這幾個動作時,想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將要在裡夫貝爾看見的那幾個少女,我從臥室內那面斜掛著的鏡子裡提前向她們微笑,因此,這幾個動作預示著一種充滿陽光和音樂的歡娛。它們就象巫師,能召喚歡娛,不惟如此,已開始付諸實現;多虧它們,我對歡娛的真實性有了明確的概念,對它那輕浮而令人陶醉的魅力有了充分的感受,就象我從前在貢佈雷那樣,在炎熱的七月,當我躲在不透光的陰涼的房間裡,聽見包裝工敲敲打打的聲音時,我真正認識了高溫和太陽,並且感受到了它們的魅力。

  因此,我渴望看見的,已不完全是德·斯代馬裡亞夫人了。現在,我沒有退路,只好和她度過一個晚上。但因為這是我父母回來前的最後一個夜晚,我寧願她不來,這樣我就可以設法去看望裡夫貝爾的姑娘們了。我洗了最後一遍手,心情愉快地穿過屋子,走到黑暗的飯廳裡把手擦乾。我覺得飯廳通向候見室的門開著,裡面似乎亮著燈,可是門卻是關著的,我誤認為從門縫裡透進的亮光其實是我的毛巾在一面鏡子裡的白色反光。鏡子靠牆放著,等人把它掛起來,以迎接我母親歸來。我重溫了一遍我在我們這套房間裡先後發現的種種幻景。幻景並不都是由視覺引起的,因為我們剛搬進這套房子時,聽見持續不斷的、和人的叫聲有點相似的狗吠聲,就以為我們的女鄰居養著一條狗,其實是廚房裡水管發出的聲音,一開水龍頭,水管就象狗一樣吠叫。樓梯平臺上的門也一樣,穿堂風吹過時,門慢慢地合上,伴隨著如訴如泣的情意綿綿的歌唱,很象《湯豪舍》①序曲結束時的朝聖者的合唱,再說,我剛把毛巾放回原處,就有幸再一次聆聽到這段美妙的交響樂,因為門鈴響了,我跑去給捎回話來的馬車夫開門,候見室的那道門發出了交響樂般的聲音。我想回話應該是:「那位夫人在樓下」,或者「那位夫人在等您」。可是,他手裡卻拿著一封信。我遲遲不敢拆看德·斯代馬裡亞寫來的信。只要筆還握在她手中,她就可能寫出別的內容,但她現在已經停筆,寫好的信就成了一種命運,它將獨自繼續趕路,德·斯代馬裡亞夫人不可能再作任何改動。我請馬車夫先下去等我一會兒,儘管他低聲埋怨霧太大。他剛走,我就拆開信封。我的客人阿裡克斯·德·斯代馬裡亞子爵夫人在名片上寫道:「很抱歉,湊巧今晚我有事,不能和您到布洛尼林園島上共進晚餐。這幾天,我一直在盼望這個時刻。我回斯代馬裡亞後會給您寫一封更長的信。實在抱歉。請接受我的友誼。」突然的打擊使我茫然不知所措,我泥塑木雕般地呆立著。名片和信封掉在我腳下,就象槍的填彈塞,子彈一射出,填彈塞就掉在地上了。我拾起信封和名片,開始琢磨信上的那句話。「她對我說,她不能和我在布洛尼林園島上共進晚餐,就是說,可以和我在別的地方吃飯。我當然不會冒冒失失地去找她,但總可以這樣解釋吧。」四天來,我的思想早已提前和德·斯代馬裡亞夫人到了那個島上,現在想收也收不回來了。我的欲望不由自主地繼續沿著幾天來日夜遵循的斜坡滑下去,儘管有這張便條,但因為剛收到,它不可能制約我的欲望,我本能地繼續做著動身的準備,就象一個考試不及格的學生希望多回答一個問題一樣。我終於決定去找弗朗索瓦絲,讓她下去給馬車夫付錢。我穿過走廊,沒有找到她,就拐進飯廳;突然,我的腳踩在地板上不再發出剛才那樣的響聲了,幾乎聽不見聲音。這突如其來的寂靜,甚至在我弄清原因之前,就給我以一種窒息和與世隔絕的感覺。這是地毯的緣故。我父母就要回來,傭人們開始釘地毯了。這些地毯在愉快的上午,該是多麼美麗啊!太陽猶如一位來帶你到鄉下去吃飯的朋友,在亂糟糟的地毯中等候你,把充滿森林氣息的日光投在地毯上;可是現在完全相反,地毯是冬牢的第一件陳設,我就要被迫生活在這個牢房裡,和家人一起吃飯,再也不能自由地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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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湯豪舍》是德國音樂家瓦格納(1813—1883)的歌劇。作品的序曲概括了全劇的中心思想;情欲和禁欲建立在犧牲的基礎上。在劇終,朝聖者的合唱表達了想使這兩種道德和解的企圖。

  「先生留神,別摔倒了,地毯還沒有釘好,」弗朗索瓦絲對我大聲嚷道,「我早點打開燈就好了。現在已是『九月』底,美好的季節已經結束。」

  冬天即將來臨。窗角上已出現一道冰痕,猶如一塊加萊①玻璃上的條紋。甚至在香榭麗舍大街上,也見不到妙齡少女的蹤跡,只有麻雀在顧影自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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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加萊(1846—1904),法國的玻璃製造匠和細木工。

  我失望不僅是因為不能看見德·斯代馬裡亞夫人,而且還因為她的回信讓我感到她似乎一次也沒有想到這頓晚飯,可我從星期天以來一直只為它而活著。後來,我知道她荒唐地愛上了一個青年,並且和他結了婚。可能那時候她和他就有來往了,也許為了他,才把我的邀請忘得一乾二淨。因為,如果她沒有忘記,就肯定不會等我派車去後——況且事先並沒有約好——才通知我她沒有空。我和一個青年貴族女子在一個薄霧籠罩的島上共進晚餐的美夢,為一個尚未存在的愛情開闢了道路。現在,我失望,憤怒,我想不顧一切地重新抓住這個拒絕我的女人,這一切把我的感情也調動起來了,這樣,就能使這個至今一直是我的想像力在孤軍奮戰(但卻用比較溫和的方式)為我提供的可能的愛情維持了下去。

  在我們記憶中留下了多少這樣的愛情啊!被我們遺忘的少女和少婦的面孔就更多了!這些面孔各不相同,就因為它們在最後一分鐘躲開了,我們才覺得它們更迷人,朝思暮想地想再見到它們。我對德·斯代馬裡亞夫人更是如此。現在,要我愛她,只須讓我再見到她一次,使她留給我的強烈而短暫的印象變得更加深刻,否則,她不在我身邊時,我就想不起她的面容。情況作出了相反的決定,我沒有再見到她。我愛上的不是她,但本來可能是她。我很快就狂熱地愛上了另一個女人,當我回想起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心裡思忖,如果情況稍微有些變化,我會把狂熱的愛給予德·斯代馬裡亞夫人,這個想法使得我對另一個女人的愛變成了最殘酷的愛。沒過多久,我對另一個女人產生了愛情,因此,愛情不是絕對不可缺少的,也不是命中註定的,儘管我很願意,也很需要這樣認為。

  弗朗索瓦絲把我一個人留在飯廳裡了,她對我說,我不該在她生著火之前就呆在裡面。她去準備晚飯了,因為即使我父母還沒回來,從今天晚上起,我也要開始關禁閉。我發現碗櫥旁有一大捆地毯還沒有打開。我把頭埋進地毯,歔歔欷欷地哭起來,地毯上的灰塵和臉上的淚水咽進肚子裡,就象服喪的猶太人,用灰燼覆蓋自己的腦袋。我渾身哆嗦,不只是因為飯廳裡冷,還因為從眼睛裡一滴滴落下的淚水,象能穿透衣服的、沒完沒了的、冰冷的綿綿細雨,使我的體溫大大降低(這可以抵抗我們不想抵抗的危險,應該說是微小的誘惑)。驀然,我聽見一個聲音:

  「可以進來嗎?弗朗索瓦絲對我說,你可能在飯廳裡。我來看看,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找個地方吃晚飯,如果這對你不妨礙的話,外面霧濃得可以用刀割了。」是羅貝·德·聖盧。他今天上午就到巴黎了,可我以為他還在摩洛哥或在海上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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