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二六七


  她俯下身子,雙腿彎曲,半蹲著,仿佛這種謙卑姿勢更能使她熾烈的獻身願望得到滿足,她把包容著她全部生命的臉湊近外祖母,就象在遞給她一個聖體盒。這張臉刻著酒窩和皺紋,猶如刻在聖體盒上的浮雕,多麼深情,多麼悲痛,多麼溫柔,說不清楚這是用親吻,還是用啜泣或微笑的刻刀刻成的。外祖母也儘量把臉遞給媽媽。她的臉變化極大,如果她有力氣出門,毫無疑問,人們只能根據她帽子的羽毛認出是她。她的面部輪廓似乎正在塑造中,她努力避開其他模子,按照一個我們不認識的模子塑造自己。雕塑家的工作已接近尾聲,臉變小了,同樣也變硬了。臉上的經脈看上去不像是大理石的,卻像是一塊凹凸不平的石頭上的紋理。因為呼吸困難,她的頭總是向前傾,但同時又因為太累,背總是往後縮。這張凹凸不平的、變小了的、極富表情的臉孔,使人想起一尊史前雕像,活象野蠻的女看墓人的臉孔,粗糙,淡紫色,紅棕色,充滿著絕望。但是整個雕像尚未完竣。接著必須把它敲碎,然後把它葬入這個用痛苦的攣縮費力地保留下來的墳墓中。

  我外祖母不停地咳嗽和打噴嚏。在這樣一個俗話說走投無路的時刻,我們接受了一個親戚的建議,請來了某專家。這個親戚斷言,請某專家看病,三天保好。上流社會人士談到他們的醫生時,總說這句話,而人們相信他們的話,就象弗朗索瓦絲相信報上的廣告一樣。某專家來了,帶來了那只裝滿感冒病毒的藥箱,就象厄俄爾①帶著他的牛皮口袋一樣。外祖母堅決不讓醫生檢查。醫生白來了一趟,我們很過意不去。因此,當他提出要給我們每個人檢查鼻子時,我們沒有拒絕,儘管我們的鼻子一點毛病也沒有。可他說我們有病,說偏頭痛或腸絞痛,心臟病或糖尿病,無一不是一種尚未被認識的鼻子病。他對我們每個人都重複同一句話:「這是一個小鼻甲,每次看見它,我都很高興。還留著它幹什麼?我用點狀燒灼術給您把它去掉。」當然,我們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但我們心裡嘀咕:「去掉什麼呢?」總之,我們的鼻子都有毛病;但是他搞錯了,當時我們的鼻子並沒有毛病。因為第二天,他的檢查和臨時包敷生了效,我們都得了他的重傷風。當他在街上遇見我父親時,見他不停地咳嗽,就笑了,心想一個無知無識的人也許會以為是他給看病看出來的哩,其實他給我們檢查時,我們就已經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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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臘神話中的風神。住在一個島上。據說他有六個兒子和六個女兒,代表十二個風,都裝在一隻牛皮口袋裡。

  外祖母病危使各種人有了向我們表示同情的機會,不管是過分的,還是不足的,都使我們感到吃驚,況且,這兩種人使我們意外地發現了未曾發現的過去情況,甚至友誼方面的聯繫。那些不斷前來詢問外祖母病情的人表示出極大的關心,這使我們意識到外祖母病情的嚴重性,而我們在外祖母身邊只感到她萬分痛苦,卻沒有想到她的病情怎樣嚴重。我們打電話通知了她的幾個姐妹,但她們沒有離開貢佈雷。她們發現了一個男演員,他給她們演奏悅耳動聽的室內樂,她們認為,看男演員演出,比守在病榻旁更能靜心,更能表示悲哀。真不失為別出心裁。薩士拉夫人也給媽媽來了信,不過,完全像是一個突然取消了婚約(德雷福斯案件是決裂的原由)、同我們一刀兩斷的人寫來的信。可是,貝龍特卻天天都來,和我一起呆上幾個小時。

  他有一個習慣,在一段時間裡,每天都到一個他可以不拘禮節的人家去。但從前是為了讓別人聽他一人滔滔不絕的講話,現在他卻長時間地默不作聲,別人也不要求他說話。因為他病得很厲害:有人說他和我外祖母一樣,患了蛋白尿症;另一些人說他長了瘤子。他變得弱不勝農,上我們家樓梯時很吃力,下樓更困難。他扶著欄杆還常常絆倒。我相信,要不是他害怕完全失掉出門的習慣和可能,他就一定閉門不出了,這個「蓄出羊胡的人」,我和他相識已久,可那時,他還那樣敏捷,現在卻步履維艱,連講話都很困難了。

  可就在這時候,他的著作在讀者中傳播日益廣泛。在斯萬夫人幫助他畏畏縮縮地散佈這些著作的時代,它們只得到文人的承認,而現在,沒有人不認為它們是偉大而了不起的傑作。當然,也有死後揚名的作家。但是,他們是在活著的時候,緩慢地朝著死亡前進,在尚未走到盡頭的過程中,看見自己的作品一步一步贏得聲譽的。至少,死後揚名的作家不用勞累。他們名字的光輝只停留在他們的墓碑上。他們長眠於地下,什麼也聽不見,不會被榮譽擾得心煩意亂。可是,對貝戈特來說,生死榮辱對比還沒有完全結束。他還活著,必須忍受榮譽的騷擾。他還能走動,儘管走得很吃力,可他的作品卻活蹦活跳,生氣盎然,猶如那些可愛的少女,每天把新的仰慕者吸引到她的床邊,但她們洶湧的青春活力和狂熱的尋歡作樂會把人搞得精疲力竭。

  現在他每天都到我們家來,但我覺得他來得太遲了,因為我不象前幾年那樣仰慕他了。這和他的聲望提高並不矛盾。一般地說,一部作品,只有當它快失勢的時候,只有當另一個作家的一部尚不見經傳的作品將它取而代之,開始成為某些要求苛刻的人心目中新的崇拜物的時候,才能完全被人理解,才能獲得全勝。貝戈特的書我讀了一遍又一遍,呈現在我眼前的句子跟我自己的思路一樣清晰,跟我臥室裡的家具和大街上的車子一樣鮮明。一切都一目了然,即使不是我們過去熟悉的,至少也是我們現在習以為常的。然而,一個新作家開始出書了。在他的書中,事物間的聯繫同我所熟悉的聯繫截然不同,我幾乎看不懂他寫了些什麼。比如,他說:「引水管讚美公路完美無缺的保養」(這倒還好理解,我沿著公路走就是了),「公路每隔五分鐘從布裡昂①和克洛代爾②出發一次」。後半句話卻讓我如墜雲霧,不知所云了。因為我等待的是一個城市名,卻看到了一個人名。不過,我感到句子本身無可指摘,只怪我自己沒有本事,不夠靈活,不能把句子讀完。我又一次衝刺,手腳並用,沖到我將能發現事物之間新的關係的地方。可每次讀了一半,我就堅持不下去了,就象後來在部隊上進行「橫杆」訓練時跑到橫杆跟前我就停下來一樣。然而,我對這位新作家仍然不勝欽佩,就象一個體操得零分的笨手笨腳的孩子在另一個比他靈巧的孩子面前露出讚歎神色一樣。從此,我對貝戈特就不大欣賞了。我覺得,他的明晰清暢成了缺點。有一個時期,同樣的內容,當弗羅芒丹③作畫時,人們一眼就能看清楚,可是由雷諾阿④來畫,就誰也看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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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布裡昂(1862——1932),法國政治家。
  ②克洛代爾(1868——1955),法國作家和外交家。
  ③弗羅芒丹(1820——1876),法國畫家和作家,擅長畫風景畫。
  ④雷諾阿(1841——1919),法國畫家,印象派成員之一。


  今天,那些風雅之士告訴我們,雷諾阿是十九世紀的大畫家。可他們說這話時忘記了時間,即使在十九世紀中葉,雷諾阿也是用了很長時間才被尊為偉大藝術家的。一個獨闢蹊徑的畫家,一個獨樹一幟的藝術家,要象這樣受到公認,必須採用眼科醫生的治療方法。用他們的畫或小說進行治療不總是令人愉快的。治療結束後,醫生對我們說:現在請看吧。我們看見的世界(不是被創造一次,而是經常被創造,就象一個獨出心裁的藝術家經常突然降世一樣)同舊世界大相徑庭,但一清二楚。婦女們在街上行走,和昔日的婦女截然不同,因為她們是雷諾阿的婦女,從前,我們是拒絕承認他畫上的婦女的。車子也是雷諾阿的車子,還有大海和天空:我們渴望在雷諾阿的森林裡散步,可是,當我們第一天看見他的森林時,覺得它什麼都象,唯獨不象森林,比如說它象一幅色調細膩,但就是缺少森林特有色調的掛毯。一個新的不持久的世界就這樣創造出來了。它將存在下去,直到另一個新的別出心裁的畫家或作家掀起一場新的地質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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