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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四


  「怎麼樣,要不要給您倒杯茶,或者來點兒水果餡餅,味道不錯,」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說,竭力想裝出和藹可親的樣子,要彌補剛才對我的冷淡。「我這是借花獻佛,」她又用揶揄的口吻說,這使她的聲音帶了點喉音,好象把一個嘶啞的笑憋了回去似的。

  「先生,」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德·諾布瓦先生說,「您呆會兒要和親王談法蘭西學院問題嗎?」

  德·蓋爾芒特夫人低下頭,把手腕轉過來看有幾點了。

  「啊!我的上帝,要是我還想到德·聖費雷奧夫人家去轉一圈的話,就該向我嬸母告辭了。我要在勒魯瓦夫人家吃晚飯。」

  她沒有向我告別,立起身就走,因為她看見斯萬夫人進來了。斯萬夫人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我,非常尷尬。她可能想起是她最早告訴我她確信德雷福斯無罪的。

  「我可不願意我母親把我介紹給斯萬夫人,」聖盧對我說:「她過去是一個蕩婦。丈夫是猶太人,可她老在他耳邊談民族主義。瞧,我的帕拉墨得斯舅舅來了。」

  斯萬夫人的出現,對我具有特殊的意義。這和幾天前發生的一件事有關。這件事後來產生了嚴重的後果,所以有必要在這裡提一提。至於是什麼後果,到時候我再詳細敘述。現在我們就來談這件事。幾天前,有一個不速之客來看我,是夏爾·莫雷爾,我不認識他,他是我叔祖父貼身男僕的兒子。我叔祖父前一年去世了,我在他家裡曾遇見過一個穿玫瑰紅衣服的女人①。他的貼身男僕幾次三番表示要來看我。我不知道他來訪的目的,但我很樂意接見他,因為我從弗朗索瓦絲口中得知,他深切地懷念我的叔祖父,一有機會,就去他的墓地。可是他因為不得不回老家治病,而且要在那裡呆很久,只好派他的兒子來看我了。當我看見一個英俊漂亮的十八歲的青年走進我家時,我驚呆了。他的穿戴與其說是典雅,不如說是華麗;他什麼都象,唯獨不象侍僕。而且,他一上來就似乎想同他的僕人出身割斷關係似的,笑容滿面,躊躇滿志地告訴我,他獲得過音樂戲劇學院的一等獎。他來訪的目的是:他父親在清理我阿道夫叔祖父的遺物時,把一些他認為不適宜寄給我父母親的東西放在一邊了,但他想,那些東西肯定會使一個象我這樣年齡的青年感興趣的。是我叔祖父生前認識的那些紅得發紫的女伶和赫赫有名的蕩婦的照片,是一個耽于逸樂的老頭最後生活的真實寫照,我叔祖父一直用一層密封的隔板把他這段生活同他的家庭生活隔開。當小莫雷爾把照片遞給我時,我發現他裝出和我地位平等的樣子同我交談。他樂於說「您」,儘量少說「先生」,而他的父親同我父母說話時從來只用「第三人稱」。幾乎所有的照片上都有「贈給我最好的朋友」之類的題詞。有一個女演員更薄情,更精明,她在照片上寫道:「贈給朋友中最好的人」,一般人認為,她這樣寫就可以說,我叔祖父根本不是,遠遠不是她最好的朋友,而是一個曾幫過她許多小忙,聽她使喚的朋友,一個善良的人,幾乎是一個老傻瓜。儘管小莫雷爾竭力想擺脫卑微的出身,但我仍然感到,我的阿道夫叔祖父在那位老侍僕眼中的那種高大而令人肅然起敬的影子不停地、幾乎是神聖不可侵犯地籠罩著兒子的童年和青年。我看照片的時候,夏爾·莫雷爾就看我的房間。當我找地方塞那些照片時,我聽見他對我說(他無需用語調表達責備,因為他的話本身就是責備):「在您的房間裡,怎麼看不到一張您叔祖父的照片?」我感到血直往臉上湧。我囁嚅道:「我想我沒有他的照片。」

  「怎麼!您叔祖父那麼愛您,您都沒有他一張照片?我可以從我父親保存的大量照片中取出一張寄給您。我希望您把它掛在最醒目的位置上,就掛在這張五斗櫥上吧,恰好是您叔祖父的遺物。」其實,我房間裡也沒有我父親或母親的照片,所以沒有阿道夫叔祖父的照片也就情有可原了。不過,我不難猜到,在老莫雷爾看來——而且他把他的看法傳給了兒子——我叔祖父是我們家的顯赫人物,可我父母親沒有沾到他多少光輝。比較起來,我更受我叔祖父的寵愛,因為他每天都在他的侍僕耳邊叨叨,說我會成為拉辛式和福拉貝爾②式的人物,老莫雷爾幾乎把我看成我叔祖父的一個養子,是他中意的孩子。我很快就看出來,小莫雷爾是一個「野心家」。他自以為有點兒作曲天才,能把詩譜成曲,問我認不認識在「貴族」社會享有重要地位的詩人。我給他說了一個。他不熟悉這位詩人的作品,也從沒有聽說過他的名字。然而,我後來知道他不久就給詩人寫了封信,對他說,他是他的作品的狂熱崇拜者,他給他的一首十四行詩譜了曲,要是這首詩的作者能讓某某伯爵夫人題一題詞的話,那將是他莫大的榮幸。他這樣做未免有點操之過急,把他的計謀暴露無遺。詩人受到了傷害,未加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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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奧黛特,也就是後來的斯萬夫人。
  ②福拉貝爾(1799—1879),法國歷史學家和政治家,著有多部歷史書,曾當過公共教育部長。

  夏爾·莫雷爾除了野心之外,似乎生性喜歡比較實際的東西。他看見絮比安的侄女在院裡縫背心,就對我說,他正好需要一件「獨出心裁」的背心,但我感覺得出來,他嘴上說要背心,其實是對姑娘動了心。他毫不猶豫地請求我下樓去,給他作介紹。「但是,您不要講我同你們家的關係。您懂吧,關於我父親,我相信您能守口如瓶的,您就說我是您朋友們認識的一個大藝術家,您明白吧,應該給生意人留下一個好印象。」他向我授意說。我和他不很熟,不可能稱呼他「親愛的朋友」,這點他很理解,但我在姑娘面前可以叫他……「當然不是大師……儘管……但是,如果您願意的話,就叫我『親愛的大藝術家』吧。」儘管他授意我叫他藝術家,但我在裁縫店裡卻避免——用聖西門的話來說——授予他這個稱號,只不過是用「您」來回答他的「您」罷了。他在一堆絲絨布中發現了一匹鮮紅顏色的,紅得那樣刺眼,儘管他趣味庸俗,也一直沒敢把背心穿出來。姑娘和她的兩個「學徒」又開始幹活了,但我覺得她和夏爾·莫雷爾彼此有了好感,她相信夏爾·莫雷爾「是我那個階層的人」(只是比我更優雅,更闊氣),這使她產生了仰慕之心。剛才在屋裡看照片時,我驚奇地發現,在他父親給我的照片中,有一張是根據埃爾斯蒂爾畫的薩克裡邦小姐,也就是奧黛特的畫象拍成的,因此,當我送他到車馬出入的大門口時,我對他說:「我想問您一件事,但我怕您未必知道。我叔祖父同那個女人很熟嗎?我想像不出她同我叔祖父的哪一段生活有聯繫。因為斯萬先生的關係,我對這事很感興趣……」「瞧,我忘記告訴您了,我父親囑咐我,要我把您的注意力引到這個女人身上。因為您最後一次見您叔祖父的那天,這個聲名狼藉的女人正在他家裡吃晚飯。我父親不知道該不該放您進屋去。您似乎很討這個蕩婦的歡心,她希望能再見到您。但就從那時候起,據我父親說,你們家鬧翻了,這以後您就再沒有見到過您的叔祖父!」這時,他遠遠地向絮比安的侄女送去一個微笑同她告別。她目送他出門,想必在欣賞他那瘦削的但卻五官端正的臉孔,他那輕鬆的頭髮和快活的眼睛。至於我,當我同他握手告別時,心裡卻想著斯萬夫人,我驚奇地對自己說,儘管在我的記憶中,斯萬夫人和那個「穿玫瑰紅衣服的女人」是不同的兩個人,但從今以後我必須把她們看作同一個人了。

  德·夏呂斯先生一進門就坐到斯萬夫人身邊。他不屑與男人為伍,很討女人喜歡,不管參加什麼聚會,他總是很快就同最風雅的女人粘到一起。他感到她們俏麗入時的打扮也成了他的裝飾品。男爵穿著緊腰大衣或燕尾服,看上去很象一個善於運用色彩的大藝術家畫的一張成功的肖像:他身穿黑禮服,但身邊的椅子上放著一件色彩豔麗的大衣,他馬上要穿這件大衣去參加一個化裝舞會。因為他總是同一個風雅女人——常常是某公主殿下——並肩而坐,喁喁私語,久而久之,他也就贏得了他所喜愛的特殊待遇。比如,在晚會上,女主人們在前排的女賓席上專門給男爵留一張椅子,而其他男賓只好擠在後面。再說,因為德·夏呂斯先生似乎正在大聲地、專心致志地向那個心醉神迷的風雅女人娓娓動聽地講故事,他就不必再去向其他人問好,也就不必盡這個義務。在一個客廳裡,他躲在他選中的美人為他設置的芬香撲鼻的屏障後面,與別人隔開,就和他在一個劇院中躲在一個包廂裡一樣,有人過來向他問好時,由於他身旁坐著一個美人,他只要稍微應酬一下就行了,不必中斷談話。當然,斯萬夫人不一定是他喜歡拿來炫耀的女人,但他仍然想讓人知道他對她的讚美和他同斯萬的友情。他知道,他對她熱情,會使她欣喜若狂,受寵若驚,而只要能和在場最漂亮的女人混在一起,即使名譽會受損失,他也滿不在乎,甚至還覺得抬高了身價呢。

  再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德·夏呂斯先生來探望她並不十分高興。德·夏呂斯先生儘管覺得他嬸母有不少缺點,但仍然很愛她。可是他經常會想像出一些牢騷,一氣之下,就會給她寫極其粗暴的信,把一些過去從沒有注意到的雞毛蒜皮的小事提出來。我可以舉一個例子,因為我在巴爾貝克海灘療養時聽說過。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想在海灘多呆一些日子,擔心帶去的錢不夠,但她又很吝嗇,怕支付多餘的費用,不想從巴黎匯錢來,就向德·夏呂斯先生借了三千法郎。一個月後,德·夏呂斯先生因一件小事同他嬸母嘔氣,要她把借款電匯給他。他收到了二千九百九十幾個法郎。幾天後,他在巴黎看見他的嬸母,同她親切交談,和顏悅色地向她指出,負責匯錢的銀行把錢弄錯了。「沒有錯,」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回答道,「電匯費還要花六法郎七十五生丁嘛。」「啊,既然是有意的,那好極了,」德·夏呂斯先生反駁說,「我以為您不知道,所以給您說了,因為如果收款人不是我,而是一個同您關係不很密切的人,您可能會遇到麻煩的。」

  「不,不,沒有錯。」「無論如何,您這樣做是完全有道理的,」德·夏呂斯先生愉快地作結論說,並且捧起嬸母的手吻了一下。的確,他並不怪她,只是覺得她這樣小氣未免有點可笑。可是過了一段時間,他認為他的嬸母在一件家事中想耍弄他,「對他策劃了一場陰謀」,當她愚蠢地讓一些恰恰被懷疑同她串通一氣坑害他的實業家作保護人時,他給她寫了一封言詞極其激烈、極其無禮的信。「我不僅要復仇,」他在信末附言中寫道,「我還要讓您當眾丟醜。從明天起,我要給大家講電匯單的事,說您從我借給您的三千法郎中扣下了六法郎七十五生丁的匯費,我要讓您名譽掃地。」第二天,他不僅沒有這樣做,反而去向他的維爾巴裡西斯嬸母賠禮道歉,說他不該寫那封言詞可怕的信。再說,他還能把電匯單的故事講給誰聽呢?因為他現在不想報復了,真心實意地想和解,就不想把這個故事講給人聽了。可是在這以前,他同他的嬸母不鬧矛盾時,他卻逢人便講,講的時候並無惡意,只是想讓大家笑笑而已,因為他是最不會保守秘密的人。他到處講給人聽,唯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還蒙在鼓裡。因此,當她從信中知道他要把親口說她做得很對的事張揚出去,使她名譽掃地時,她認為他把她耍了,他裝出愛她,其實是在撒謊。雖然一切都平靜下來了,但他們兩人誰也摸不透對方對自己的看法。當然這不過是世界上經常發生的矛盾中的一個有點特別的例子罷了,這與布洛克和他朋友之間的矛盾性性質不同,也和德·夏呂斯先生同其他人之間的矛盾(下面我還要講)完全是兩碼事。儘管如此,我們應該記住,人與人互相之間的看法,一個人同另一個人的友誼以及我們的家庭關係,從表面上看是穩定的,其實象大海一樣變幻莫測。因此,多少對看起來情投意合的夫婦,一時間離婚的傳說滿天飛,可是不久,當妻子講起丈夫或丈夫談起妻子時,又變得那樣柔情似水;我們原以為是一對莫逆之交的朋友,其中一個會大講另一個的壞話,可是,我們還沒有來得及從驚訝中鎮定,就看見他們又和好如初了;人民之間結盟不久就推翻,這種事也是屢見不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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