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二五三


  親王的妻子領導著柏林最時髦的小圈子,他今天登門求見侯爵夫人,實在是迫不得已,剛開始他並沒有這種願望。多少年來,他為加入法蘭西學院絞盡了腦汁,不幸的是,打算投他票的院士從沒有超過五人。他知道,德·諾布瓦先生一人就至少控制十票左右,如果經過巧妙的交易,還可以再增加幾票。為此,親王去找過德·諾布瓦先生,他們在俄國當大使時就認識了。為了得到他的支持,他能做的都做了。但是,無論他多麼懇切殷勤,提議授予諾布瓦侯爵俄國勳章也罷,在外交政治文章中提到他的名字也罷,一切都於事無補,他面前的人不為所動,所有這些殷勤在這個人看來似乎半文不值,他始終沒有幫他的忙,甚至連他自己的一票都沒有答應給他。親王的競選仍在原地踏步!當然,德·諾布瓦先生對他彬彬有禮,甚至不要「勞他大駕登門」,而是親自去親王府拜訪。當日耳曼騎士提出:「我很想成為您的同仁」時,德·諾布瓦先生用深信不疑的語氣說:「啊!我將會感到很高興!」若是象戈達爾大夫那樣頭腦簡單的人,聽了這話肯定會想:「瞧,他在我家裡,是他自己堅持要來的,因為他覺得我比他重要。他對我說,我當通訊院士他會感到很高興。話總有個意思吧,見鬼!他不主動提出來要投我一票,那是因為他想不到。他一個勁兒地談我的權力如何大,大概以為我穩操勝券,已經掌握需要的票數了,因此他就不提出要投我一票。我只要逼他表態,在我們兩人之間達成協議,只要對他說:那麼投我一票吧,他就不得不投。」然而,法芬海姆親王可不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人,戈達爾大夫可能會把他叫作「精明的外交家」。德國親王深知德·諾布瓦先生也是一個精明的外交家,不會不知道投候選人一票能討候選人歡心。親王在充任大使和外交部長的生涯中,為他的國家(不象現在為他自己)進行過多少次這樣的會談,事先就猜到對方的要求和對方不想讓你說的話。他知道在外交語言中,會談就是給予。因此他設法讓德·諾布瓦先生獲得了聖安德烈綬帶①。但是,如果他必須向他的政府彙報在這以後他同德·諾布瓦先生會談的情況的話,他可能會在電文中寫明:「我意識到我走錯了路。」因為當他重提法蘭西學院時,德·諾布瓦先生又一次對他說:

  --------
  ①指俄國騎士團頒發的天藍色的綬帶,該騎士團于1689年成立,1917年取消。

  「您這樣做我很高興,也為我的同僚感到高興。我想,您能想著他們,他們一定會感到不勝榮幸。您參加競選是引人注目的事,有點異乎尋常。您知道,法蘭西學院非常墨守陳規,稍有新鮮事物出現,他們就如臨大敵一般。我個人不贊成這樣。我在同僚面前不知說過多少次了!有一次,我甚至連因循守舊——求上帝饒恕我——這個詞都用上了,」他進而又說,氣憤地擠出一絲微笑,聲音很低,就象戲劇中為達到某種效果而說的旁白一樣,他用藍眼睛迅速地瞟了親王一眼,好似一個老演員在判斷演出的效果,「您明白,親王,我不願意讓您這樣的傑出人物陷入一場註定要失敗的賭注中。只要我的同僚們堅持陳舊的觀念,我認為您就要慎重一點,不要參加競選。此外,請您相信,如果有朝一日我在這個快要變成墓地的學院中發現有一種新一點、活躍一點的思想,如果我預計到您能成功,我會第一個跑來告訴您的。」

  「我錯了,不該授與他聖安德烈綬帶,」親王暗想,「談判毫無進展,他要的不是這個。我沒有掌握開鎖的鑰匙。」

  象這樣一種推理方式,德·諾布瓦先生同樣也駕輕就熟,運用自如,因為他和親王都在同一所學校裡受過教育。我們可以嘲笑諾布瓦這樣的外交官式的迂腐愚蠢,會對一句幾乎毫無意義的官話心醉。但是他們的幼稚是有補償的:外交官們知道,在確保歐洲或其他地區平衡(有人把平衡叫作和平)的天平上,真摯的感情,娓娓動聽的演說和苦苦的哀求都無足輕重:真正的、有分量的、起決定性作用的砝碼不是這些,而是對方有沒有可能(如果對方比較強大,就有可能)通過交換滿足我們的某個願望。對於這一類事實,一個毫無私心的人,比如我的外祖母,是很難理解的,可是德·諾布瓦先生和馮·某某親王卻經常面臨這個問題。德·諾布瓦先生曾在一些同我們關係極其緊張的國家當過代辦,他對事態的發展憂心忡忡,但他心裡很清楚,人家不會明確告訴他要「和平」還是要「戰爭」,而是另一個外表看來普普通通,其實是可怕或可喜的字眼,外交官根據密碼,即刻就可以破譯出來;為了維護法國的尊嚴,他會用另一個也是非常普通的,但敵對國家的部長立即會理解成「戰爭」的字眼回答。甚至會出現這種情況,根據古老的習慣(就象兩個已同意訂婚的男女初次會面時,習慣到體育館劇場觀看演出,裝出偶然邂逅的樣子),雙方由命運決定「戰爭」還是「和平」的會談,通常不是在部長的辦公室內進行,而是在某個療養院的長椅上。部長和德·諾布瓦先生都到療養院的溫泉去,用小杯子喝有治療作用的礦泉水。好象有一種默契似的,他們在治療的時間相遇,先在一起散一會兒步,但雙方心裡明白,這表面上風平浪靜的散步,具有動員令一樣的嚴重性。然而,在競選法蘭西學院通訊院士這樣的私事中,德國親王也用上了他在外交生涯中用過的歸納法,即譯讀重疊符號的方法。

  當然,不能說不懂得這一類心計的人只有我的外祖母和少數幾個和她相似的人。世界上有一半人從事前人規劃好了的不必擔風險的職業,他們中一部分人由於缺乏直覺,也會象我的外祖母那樣對這種心計一竅不通,不過,我外祖母不理解是因為她為人正直,毫無私心。對於那些被供養的男人或女人,我們常常要鑽到他們的心裡,才能瞭解他們為了私利和生存而說的話和做的事到底出於什麼動機,儘管表面上看來無可指責。男人誰不知道,如果一個要他供養的女人對他說:「我們不要談錢」,這句話如果拿音樂語言來說,應該被看作一個「停唱的一拍」;如果她以後又說:「我很傷心,因為你經常不同我講真話,我已忍無可忍了」,他就應理解為:「是不是有另外一個男人在供給她更多的錢呢?」何況這還是一個和上流社會的女人相接近的蕩婦使用的語言。流氓說的話就更令人瞠目結舌了。但是,德·諾布瓦先生和德國親王儘管不熟悉流氓,卻習慣和國家站在同一個立場上;國家雖然偉大,但也是一個自私和狡詐的東西,只能用武力和利益把它征服。為了私利,國家可以殺人。而殺人也常常是象徵性的,因為對於一個國家,在打和不打之間稍有猶豫,就可能意味著「滅亡」。可是,因為這一切都沒有寫進那些黃皮書①或白皮書、藍皮書中,人民通常是和平主義者;如果人民參戰,也是出於本能,出於仇恨和怨憤,不象國家元首,他們作出戰爭的決定,是因為得到了諾布瓦的警告。

  --------
  ①法國政府為曉之以議會和人民而出版的有關政治、經濟和外交問題的文件集,也有的國家用白皮書或藍皮書。

  第二年冬天,親王生了一場重病,病治好了,但他的心臟卻已無可救藥。「真糟糕!」他暗自思量,「得抓緊時間,再象這樣拖拖拉拉,恐怕等不到當上學院的通訊院士我就嗚呼哀哉了。要是那樣,可就太慘了。」

  他在《兩個世界》雜誌上撰文,探討近二十年來的政治,多次用最肉麻的語言吹捧德·諾布瓦先生。德·諾布瓦先生去看他,向他致謝,還對他說他不知道怎樣表達他的感激。親王就象試用了另一把鑰匙開過鎖似地自言自語道:「還是沒有找對」。他送德·諾布瓦先生出門時覺得有點兒喘不過氣來,心裡思量:「他媽的,這些傢伙不等我死了是不會讓我當院士的。得抓緊。」當晚,他在歌劇院邂逅德·諾布瓦先生:「親愛的大使,」他對德·諾布瓦先生說,「您上午對我說,您不知道怎樣表示您對我的感謝,我可要不揣冒昧地要求您兌現羅。」

  正如親王對德·諾布瓦先生的機智有高度的評價一樣,德·諾布瓦先生對親王的敏銳也有足夠的估計。他立即明白德·法芬海姆親王不是要向他提出一個請求,而是一個建議,於是他笑容滿面,準備洗耳恭聽。

  「哦,您可能覺得我太冒失。有兩個女人我一向非常愛羨,一個是我的妻子,另一個是約翰大公爵夫人,當然是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待一會兒您就會明白的。她們不久前才來巴黎定居,打算永遠住在這裡。她們想舉辦幾次晚宴,特別是為了款待英國國王和王后,她們看中了一個人,想叫她來陪伴貴賓。儘管她們和她素不相識,但對她敬佩萬分。我承認,我不知道怎樣滿足她們這個願望,我正在一籌莫展,恰好聽說您認識這個人。我知道她深居簡出,只願意和少數人來往,啊!真是有happyfew①!不過,如果您願意幫忙,我相信,有您的關照,她會允許您把我介紹給她的,這樣,我就可以向她轉達大公爵夫人和親王夫人的願望了。說不定她會同意到我家裡和英國女王共進晚餐。如果我們不使她感到太乏味的話,誰知道呢,說不定她會到博裡厄來,在約翰大公爵夫人府上和我們一起歡度復活節哩。這個人就是維爾巴裡西斯侯爵夫人。我承認,如果我有希望成為她的思想庫裡的常客,我將感到莫大的欣慰,即使放棄競選法蘭西學院的通訊院士,我也不會感到遺憾了。據說她家還經營智力交流和閒情逸趣呢。」

  --------
  ①英語:有福氣的少數。

  親王覺得鎖開動了,他終於找到了開鎖的鑰匙,不由得心花怒放。

  「親愛的親王,用不著放棄競選,」德·諾布瓦先生回答說,「若論同法蘭西學院的關係,誰也比不上您講的那個沙龍,它是一個名副其實培養院士的搖籃。我將把您的要求轉告維爾巴裡西斯侯爵夫人,她一定會高興的。至於到您府上作客,她幾乎足不出戶,這可能更難辦一些。不過,我可以把您介紹給她,您親自去講清楚吧。您可不要放棄競選呵。恰好過兩個星期,我要到勒魯瓦·博裡厄府上吃午飯,吃完飯同他一起去參加一個重要會議。沒有他的支持,競選就別想獲得成功。我在他面前已提到過您的名字,他當然是久聞大名的羅。他似乎有些異議。不過,下次選舉他恰好需要我那夥人的支持,我打算再跟他說說。我要把我們之間的友誼明確告訴他,我會直截了當地對他說,如果您參加競選,我將要求我的朋友們都投您的票(親王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他知道我有幾個朋友。我估計,如果我能得到他的協助,您就十拿九穩了。到了那天,您晚上六點鐘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裡來,我給您引見,我會把那天上午我和勒魯瓦—博裡厄先生談話的情況向您彙報的。」

  就這樣,法芬海姆親王終於拜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來了。當他開口說話時,我感到大失所望。即使一個時代比一個民族具有更明顯的特徵和共性,以致在一部甚至有智慧女神米涅瓦的原畫像的插圖詞典中,套著假髮和戴著縐領的萊比尼茲①和馬裡沃②、薩米埃爾·貝爾納③沒有多大差別,但我卻沒有想到一個民族會比一個特權階層具有更明顯的特徵。然而,德國民族的特性不是以一個我原以為能聽見愛爾菲④輕輕掠過,科保爾特⑤翩躚起舞的演說飄蕩在我耳邊,而是體現在帶著德語腔的法語中,不過仍能感覺到那個富有詩情畫意的民族的特點:萊茵河地區的親王大腹便便,紅光滿面,朝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深深鞠了一躬,用阿爾薩斯箱看門人的口音說:「您好,侯爵夫人。」

  --------
  ①萊比尼茲(1649—1716),德國哲學家和科學家。同牛頓並稱為微積分的創始人。在認識論方面,是唯心主義唯理論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
  ②馬裡沃(1688—1763),法國戲劇家和作家。
  ③貝爾納(1651—1739),法國金融家。
  ④愛爾菲是北歐民間傳說中象徵空氣、火、土等的精靈。
  ⑤科保爾特是德國民間傳說中的山怪和土地神。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