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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〇


  勒格朗丹去看畫了,德·蓋爾芒特夫人乘機用揶揄和詢問的目光問她的嬸母這人是誰。

  「是勒格朗丹先生,」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低聲說。「他有個姐妹,叫德·康布爾梅夫人,你可能和我一樣,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怎麼沒聽說過?我得熟悉她,」德·蓋爾芒特夫人把手捂著嘴叫了起來。「也可以說我不認識她。不過,巴贊不知道在哪裡遇見了她丈夫,鬼使神差般地叫這個胖女人來看我。那叫什麼拜訪呀!她一見我就說,她到倫敦去了,她把不列顛博物館的畫如數家珍般地一一向我介紹。您看我這樣子,離開您這裡後,還要到這個怪物家去送一張名片。別以為這是件輕鬆事,她藉口快要死了,整天呆在家裡,也不管人家是晚上七點去,還是上午九點去,她盡讓你吃草莓餡餅。是的,一點不錯,就是個怪物,」德·蓋爾芒特夫人看見她姑媽投來詢問的目光,便又說了一句。「這個女人實在叫人難以忍受:她盡說什麼『筆桿子』之類的怪詞。」「『筆桿子』是什麼意思?」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問她的侄女。「誰知道!」公爵夫人假裝生氣地說,「我不想知道。我才不講這種法語呢。」她看見姑媽確實不知道筆桿子的意思,為了顯示自己不僅博學多才。而且講求語言純潔性,也為了在譏笑德·康布爾梅夫人之後,對她的嬸母也來一番嘲諷:「我知道是什麼意思,」她說,並且擠出一絲笑容,但又被殘留在臉上的假裝生氣的表情擠跑了,「誰都知道,筆桿子就是作家,就是舞文弄墨的人。不過,這個詞太可怕了,會把人的大牙都嚇掉的。以後誰也別想再叫我講了……怎麼,這是她的兄弟!我還沒有弄明白。不過,說到底,還不難理解。她也和床前的小地毯一樣低賤,和轉動的書櫥一樣有學問。她也會奉承拍馬,也一樣令人討厭。我對這種血緣關係的概念開始有比較深刻的體會了。」

  「坐下,喝口茶,」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德·蓋爾芒特夫人說。「你自己來。那是你曾祖一輩的畫像,你不需要看,你和我一樣熟悉。」

  說著,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又坐到書桌旁,開始畫畫了。大家都圍上去,我乘機走到勒格朗丹跟前。我並不覺得他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來有什麼不對,於是一句話脫口而出,壓根兒沒想到會傷害他,也沒有想到他會認為我存心要傷害他:「喂,先生,我到沙龍來可以原諒了吧,因為你也來了。」勒格朗丹聽後就斷定我是一個專愛幹壞事的頂頂壞的小壞蛋(至少,這是他幾天以後給我的評語)。

  「您不能懂點規矩,先向我問個好嗎?」他回答我,沒有把手伸出來,聲音憤怒而俗氣,我都聽不出是他的聲音了。這和他平時所談的情理沒有什麼聯繫,只和他的感受有更直接、更強烈的聯繫。因為當我們決定把自身的感覺掩蓋起來時,我們沒有想到以後用怎樣的方式去表現感覺。突然,我們內心深處有一頭邪惡而陌生的野獸咆哮起來了,它的聲調是那樣可怕,有時你聽到它無意識地、簡單地、幾乎是難以抑制地暴露你的錯誤或缺點時,你會感到毛骨悚然,正如一個罪犯,當他情不自禁地懺悔自己殺了人,而你又不知道他是罪犯,這種意外而間接的奇怪的認罪,也會使你嚇得心驚肉跳。固然,我知道,理想主義,即便是主觀的理想主義,也不能阻止哲學大師貪吃美食或百折不撓地爭取選入法蘭西學院。但是,勒格朗丹確實沒有必要反復提醒別人,他們這些人屬￿另一個星球,其實,他發怒或獻殷勤所引起的臉部抽搐,只不過是想在那個星球上得到一個顯赫的位置而已。

  「當然,如果有人三番五次地糾纏我,要我到某個地方去,」他繼續低聲說,「儘管我有我的自由,但我總不能做一個不近情理的人吧。」

  德·蓋爾芒特夫人坐下喝茶了。她的名字加上了封號,也就使她的軀體加上了公爵的采邑。公爵采邑向著四周延伸出去,使她的圓墊式矮凳周圍,客廳中央,籠罩著一片蓋爾芒特樹林的濃蔭。清新爽朗,金光燦爛。我只是感到驚訝,為什麼公爵夫人的臉上看不出同蓋爾芒特樹林有什麼相似之處,她的臉沒有一點植物的特徵,最多臉頰上的粉刺——她的臉頰倒是打上了蓋爾芒特家族的印記——可以算作她經常騎馬出遊的結果,但不能認為是這種戶外活動的寫照。後來,當公爵夫人在我眼裡變得無足輕重時,我才開始瞭解她的許多特徵,尤其是——我只限于談當時我已感受到魅力卻還不善於鑒賞的東西——她的眼睛,法國下午的藍天被禁錮在她的眸子中,就象被畫在畫上一樣,藍天袒露著,即使沒有太陽,也沐浴在一片亮光中;還有她的聲音,聽到她沙啞的聲音,會以為是下等人在講話,那種沒精打采地拖著的長音,猶如照在貢佈雷教堂臺階上或廣場糕點鋪裡的外省的陽光,金煌煌,懶洋洋,油膩膩。但這是第一天,我什麼也沒能辨別出來。我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即刻就把我可能有的一點感覺熔化了,不然,我也許會發現一些蓋爾芒特這個名字的奧秘。我心裡想,不管怎樣,在大家看來,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就是她,這個名字所表示的不可思議的生活,全都包容在她的軀體中,剛才,她的軀體把她神秘的生活帶進了客廳,帶到各種各樣的人中間。客廳從四面八方將她的生活包圍,而她的生活對客廳的反作用是那樣強大,在生活不再往前伸展的地方,我仿佛看見沸騰起伏的線條為它確立了邊界:在鼓起的北京綢裙投給地毯的清晰的影子上,在公爵夫人那清澈明亮,時而充溢著憂慮和回憶,充溢著輕蔑、愉悅、好奇和莫測高深的思想,時而映照出光怪陸離的形象的眸子中。如果我是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一次晚會上,而不是象現在這樣,在侯爵夫人的一個「接待日」,在她的一次茶會上遇見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也許我的心情不會如此激動。因為這種茶會不過是那些女人外出時的一次短暫的憩息。剛才她們戴著帽子四處奔走,象起馬燈似的走過一個又一個沙龍,進屋後連帽子也不摘,這就給沙龍帶來了戶外清新的空氣,給薄暮中的巴黎帶來了光明,就連那些敞開的不時傳來轔轔馬車聲的高大的窗戶也不可能帶進比這更多的光明。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頭戴飾有矢車菊花的平頂草帽。這頂草帽使我想到的不是遙遠童年時代的陽光——那照射在我採擷矢車菊花的貢佈雷的田野上和當松維爾籬外斜坡上的陽光——而是薄暮的氣味和塵埃,就是剛才德·蓋爾芒特夫人穿過和平衡時的氣味和塵埃。她微笑著,神態傲慢而心不在焉,一面抿唇撅嘴,一面用小陽傘的尖頭在地毯上畫圓圈,仿佛在用她神秘生活的觸角畫圓圈似的。接著,她冷漠地把在座的人輪番打量一遍,這目光一上來就使她注意的對象和她脫離了接觸。繼而她又審視長沙發和安樂椅,但是,這些她所熟悉的、可以說是通了人性的東西,它們的存在儘管微不足道,卻在她身上喚起了一種同情心,使她的目光變得溫柔一些了,因為這些家具和我們不同,多少有點屬￿她的世界,同她嬸母的生活緊密相違。她的目光又從博韋的家具轉移到人身上,於是她又恢復了洞察入微和不滿意的神態。對嬸母的尊重使她不好把這種情緒流露出來,但是,如果她在安樂椅上看到的不是我們,而是一團油蹟或是一層灰塵,她也是會感到不滿的。

  傑出的作家G……進來了,他來拜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把這看作是一件苦差使。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看見他很高興,但沒有同他打招呼。不過,他到她身邊去了。這是很自然的,因為他感到,她的魅力、敏銳和淳樸足以說明她是一個聰明的女人。況且,出於禮貌他也應該去。因為德·蓋爾芒特夫人知道他和藹可親,又赫赫有名,常邀請他吃飯,甚至讓他單獨同她和她的丈夫共進午餐;或者在秋高氣爽時,她利用他們之間的親密關係,把他請到蓋爾芒特城堡,讓他同一些渴望會見他的親王殿下共進晚餐。公爵夫人喜歡招待傑出人物,但有一個條件,他們必須是未婚男子。有的人結了婚,也只能單身去她那裡,因為他們的妻子一般都是平庸之輩,會給巴黎最高雅、最漂亮的沙龍抹黑,公爵夫人邀請他們時從來不邀請他們的妻子。為了避免多心,公爵向這些無名有實的鰥夫解釋說,公爵夫人不接待女士,不習慣同女士交往。他說這話就好象在敘述醫生的囑咐似的,就好象在說她不能呆在一個有氣味的房間裡,不能吃得太鹹,不能背對行車方向旅行,或不能穿緊身胸衣。當然,這些傑出的人物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沙龍裡會看見帕爾馬公主、薩岡公主(弗朗索瓦絲常聽人提到薩岡公主,久而久之,就把薩岡讀成了薩岡特,以為這個陰性形式是語法的要求),還有其他許多公主,但主人解釋說,她們不是親戚,便是童年時代的朋友,不能拒之門外。那些名人對公爵的解釋不管是不是相信,都向妻子作了傳達,告訴她們公爵夫人得了一種不能同女人交往的怪病。她們中有的人尋思,疾病不過是掩蓋嫉妒的托詞,因為公爵夫人想一個人獨霸崇拜者,還有人更天真,認為公爵夫人一定舉止怪異,甚至有過不光采的經歷,致使女人不願登門拜訪,她只好編造這些荒唐的藉口。還有一些心地善良的妻子,聽到丈夫把公爵夫人的聰明才智說得天花亂墜,神乎其神,便以為她出類拔萃,超群絕倫,同自己這樣笨口拙舌的女人來往當然會感到無聊。確實,公爵夫人同女人在一起會感到厭煩,除非她們的公主身分使她們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但是,如果那些被拒之門外的妻子認為公爵夫人只接見男士是為了能談論文學、科學和哲學,那就大錯特錯了。因為她從不談及這些,至少和文人學士在一起時不談論。正如大軍事家的女兒總把軍隊的事看做她們最自豪、最關注的事一樣,公爵夫人作為同梯也爾①、梅裡美和奧吉埃②等大人物有密切關係的女人的後代,稟承家庭傳統,認為無論如何也要在她的沙龍裡給博學多才的名流留出空位子。但另一方面,從前蓋爾芒特城堡的女主人總是屈尊俯就而又親密無間地款待那些名流,公爵夫人耳濡目染,漸漸養成了習慣,把他們當作親密的朋友看待,對他們的才華從不流露出讚歎的神色,同他們在一起時決不談論他們的著作,況且談了他們也不會感興趣。再說,她的性格同梅裡美、梅拉克和阿萊維③的性格相近,她不象上一代人那樣多愁善感,說起話來既不誇誇其談,也不用表達高雅情感的詞藻。當她和詩人或音樂家在一起時,她只同他們談論菜肴或即將開始的紙牌遊戲,並使這種極其平常的談話具有一種優雅的韻味。這種克制,會使一個不瞭解情況的第三者感到迷惑不解,甚至感到神秘莫測。如果德·蓋爾芒特夫人問這個人願不願意和某某大詩人一起受到邀請,他受好奇心驅使,會準時赴宴。公爵夫人同詩人先拉一會兒家常,然後入席。「您喜歡這樣烹調的雞蛋嗎?」她問詩人。詩人讚不絕口,她和他意見一致,因為在她看來,她家的食品沒有一樣不精美可口,甚至連從蓋爾芒特城堡運來的一種劣等蘋果酒也變成了美味飲料。征得詩人同意,她吩咐膳食總管:「再給先生上份雞蛋。」而那位陪客卻焦急地等著聽詩人和公爵夫人談些什麼。他認為既然他們作出會面的安排,縱然有重重困難,在詩人告辭前,他們也要設法談些什麼的。午宴在繼續,佳餚撤了一批又一批,可總沒有給德·蓋爾芒特夫人提供開幽默玩笑或講趣聞逸事的機會。詩人吃個不停,公爵和公爵夫人似乎也忘記了他是詩人。不一會兒,午宴結束,然後是告別。自始至終沒有談一句詩,然而大家都喜歡詩,但出於持重——就是從前斯萬使我嘗過滋味的那種持重——誰都避而不談。這種持重僅僅是禮儀的需要。但是如果那位陪客稍加思索,就會發現其中的憂鬱和壓抑。蓋爾芒特府上的宴會使人聯想到羞怯的戀人們的幽會。他們盡談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可能因為羞怯和靦腆,也可能是笨口拙舌,直到分手也沒敢互相傾吐深藏心底的秘密。若是能互訴衷腸,豈不更加幸福嗎?此外,必須說明,即使不談高深的東西——人們渴望能一飽耳福,但卻不能如願以償——可以算作公爵夫人的性格特徵,但這也不是絕對的。德·蓋爾芒特夫人年輕時生活的環境和現在有所不同,雖然都是貴族環境,但過去遠不如現在輝煌、奢侈,尤其不象現在輕浮,但比現在更有文化修養。儘管公爵夫人現在也淺薄、輕浮,但她年輕時生活的環境為她鋪墊了一層比較堅固的、隱蔽而富有營養的基石。她甚至到這層基石當中尋找(偶然這樣,因為她不喜歡賣弄學問)維克多·雨果或拉馬丁的引語。她吟誦得恰是地方,美麗的眸子流露出真摯的感情,使人驚訝,使人心醉神迷。有時,她也會小心翼翼地、中肯而純樸地向某個劇作家,法蘭西學院院士提出有遠見的勸告,讓他刪去某個情景,或改變劇本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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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梯也爾(1791—1877),法國政治活動家,資產階級歷史學家。
  ②奧吉埃(1820—1889),法國戲劇作家,他的風俗喜劇忠實地反映了第二帝國資產階級的思想。
  ③阿萊維(1834—1908),法國戲劇家和小說家,與梅拉克合作,寫了多部優秀歌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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