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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九


  「先生,我估摸您是想寫德·蒙莫朗西公爵夫人吧,」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投石黨歷史學家說,像是低聲抱怨似的。她哪裡知道,她的和藹可親的神態已被這賭氣般的咕噥,被衰老引起的生理性憂憤,被模仿舊貴族農民氣十足的聲調而造成的不自然弄得皺皺巴巴,裂痕條條了。「我馬上就讓你看她的畫像。我這張是原件,盧浮宮的那張是複製品。」

  她把畫筆往花旁邊一擱,站起身,露出腰上的小圍裙。她是怕顏料弄髒衣裳才圍圍裙的。本來,她那頂無邊軟帽和那副笨重的眼鏡已經使她象一個鄉下女人了,圍上這條小圍裙,就更顯得土氣。而她的僕從和給客人端茶上點心的膳食總管,還有奉命前來照亮蒙莫朗西公爵夫人畫像的僕人(她是一個享有盛名的東方教務會的女修道院院長),一個個都穿著華麗的制服,與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那身土裡土氣的裝束形成鮮明的對照。大家都站了起來。「有意思的是,」她說,「我們的姑婆、姨婆那一輩人,常常是這些教務會中的女修道院院長,可是,法國國王的女兒卻沒有吸收進去。這些教務會是很難加入的。」「沒有吸收?國王的女兒?為什麼?」布洛克驚訝不已,問道。「因為自從法國王族與非王族聯姻後,王族的地盤縮小了。」布洛克更加吃驚了。「與非王族聯姻?法國王族?怎麼回事?」

  「就是同梅第奇家族①唄,」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用極其自然的口吻回答說。「這畫像很漂亮,是不是?保存得很好,」

  她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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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梅第奇家族是意大利的大家族,成員多為商人和銀行家,不是王族。一年,該家族的瑪麗·德·梅第奇與法王亨利四世結婚。

  「我親愛的朋友,」梳著瑪麗—安托瓦內特髮型的夫人說,「您還記得嗎?那天我把李斯特帶到您這兒來時,他對您說,這張畫是複製品。」

  「如果說音樂,我會對李斯特的意見心悅誠服的,但繪畫不行!再說他已經年老昏聵。我不記得他講過這句話了。不過,也不是您把他帶來的呀。在這之前,我在塞恩—維特根斯坦公主府上和他共進晚餐已經不下二十次了。」

  阿利克斯見這一招沒有成功,便閉口不言,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她那張撲了一層層香粉的臉孔活象石膏臉。她的側影顯得雍容華貴,宛若公園裡的一尊風化了的女神塑像,短斗篷遮住了長滿青苔的三角形底座。

  「啊!又是一幅漂亮的畫像,」歷史學家說。

  門打開了,德·蓋爾芒特夫人走進來。

  「你來啦,你好,」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說,連頭都沒有點,從圍裙的口袋裡抽出一隻手,遞給剛進來的德·蓋爾芒特夫人,馬上又把頭轉向歷史學家,不再理她了,「這是拉羅什富科公爵夫人的畫像……」

  一個年輕的僕人托著一個盤子走進來,盤子裡有一張名片。他看上去很有膽量,臉長得也很可愛(不過,為了使自己完美無缺,無懈可擊,他把臉修得恰到好處,鼻子微微發紅,皮膚稍稍發亮,仿佛還保留著剛用刀雕刻過的痕跡)。

  「是那個已經好幾次來看過侯爵夫人的先生。」

  「您同他說我有客人了嗎?」

  「他聽到說話聲音了。」

  「那好吧,就讓他進來。是別人給我介紹的,」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說,「他對我說,他很想在這裡受到接待。我從來沒有同意。可他來過五次了。總不能讓人不高興吧。先生,」她對我說,「還有您,先生,」她又指著投石黨歷史學家說,「我給你們介紹我的侄女,蓋爾芒特公爵夫人。」

  歷史學家和我一樣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以為施禮後總會得到一點兒友好的表示,眼睛發亮,嘴正準備張開,可是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表情卻一下使他涼了半截。德·蓋爾芒特夫人利用她獨立自主的上半身,用過分的做作姿態向前施了一禮,然後抬起頭來,頭抬得不高不低,使目光看上去似乎沒有注意到前面還站著兩個人。她輕輕地哼了一聲,然後鼻翼動了動,恰到好處地表明她的注意力實在閑極無聊,我和歷史學家沒有給她留下任何印象。

  不知趣的客人進來了,他一直朝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走去,神情天真而熱誠。是勒格朗丹!

  「夫人,您能接見我,我銘感終身,」他說道,並且加重「銘感」二字。「您給了一個孤獨的老人一種不同一般的、妙不可言的快樂。我向您保證,它的反響……」

  他看見我了,猛地刹住話頭。

  「我正在讓這位先生看拉羅什富公爵夫人那張漂亮的畫像呢,她是《格言集》①作者的妻子,畫像是家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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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格言集》是十七世紀作家拉羅什富公爵的名著。

  德·蓋爾芒特夫人在同阿利克斯寒暄,說她今年沒能象其他人那樣去看她,深感抱歉。「我通過馬德萊娜經常得到您的消息,」她又說。

  「今天她在我那裡吃午飯了,」馬拉蓋濱河路的侯爵夫人說。一想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永遠也不能說這句話,不禁洋洋得意。

  在她們寒暄的時候,我同布洛克交談。因為我聽說他父親對他的態度變壞了,我怕他羡慕我的生活,便對他說他生活得想必比我幸福。這純粹是一句客套話,但是,那些自尊心強的人聽了,很容易相信自己果真鴻運高照,或者很想說服別人相信他們交了好運。「不錯,我的確生活得很愉快,」布洛克樂呵呵地對我說,「我有三個莫逆之交,多一個我也不要。我有一個令人羡慕的情婦,我幸福極了。天父宙斯很少賜予人這樣的幸福。我相信他主要是想炫耀自己,讓人羡慕,但在他的樂觀中也許還隱藏著一種追求獨特風格的願望。很顯然,他不願意人云亦云,庸俗地回答一句:「啊!這沒什麼,等等。」從前,有一天下午,他家舉行舞會,我因故沒能參加。當我問他「好玩不好玩」時,他平淡而冷漠地,就象在談別人的事似地回答我說:「是的,好玩極了,再沒有比這更成功的舞會。真叫人樂而忘歸。」

  「您給我們講的使我非常感興趣,」勒格朗丹先生對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說,「那天我還想,您的風格同他①很相仿,文筆幹脆利落。如果用兩個相矛盾的字眼來形容,那就是動中有靜,瞬息間有永恆。今晚我真想把您講的話全都記在本子上,不過,我一定會把它們銘記在腦子裡的。您講的東西,用儒貝②的話來說(我想是他說的),總值得記住的良師益友。您從沒有讀過儒貝的書?啊!您要是讀他的書,他在地下有知會多高興啊!請允許我從今晚起給您送他的書,我為能向您介紹他的思想而感到自豪。他沒有您的才幹,卻和您一樣文筆優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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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上文提到的《格言集》的作者。
  ②儒貝(1754—1829),法國倫理學家,對人和文學有獨到的見解。


  我本想立即走過去向勒格朗丹問好,可他總是儘量離開我遠遠的。顯然,他不希望我聽見他對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那滔滔不絕、娓娓動聽的恭維。

  她笑著聳聳肩,就象聽到了一番譏笑似地,然後把頭轉向歷史學家。

  「這個女人是赫赫有名的瑪麗·德·羅昂,就是謝弗勒絲公爵夫人,她的第一個丈夫是德·昌伊納先生。」

  「親愛的,說起德·呂伊納夫人,倒使我想起了約朗德。她昨天上我那裡去了。我要是知道您昨晚沒有客人,我就叫人來請您了。裡斯多裡夫人是突然來的,當著作者的面朗誦了加門·西爾法王后的臺詞。美極了!」

  「真缺德!」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心裡想。「那天,她同德·博蘭古夫人和德·夏波納夫人竊竊私語,肯定是講這件事。」但她回答說:「昨天我不忙,可您來請我我也不會去的。裡斯多裡夫人走運的時候我看過她的演出,她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了。再說,我不喜歡加門·西爾法王后的臺詞。那位裡斯多裡夫人到這裡來過一次,是奧斯塔公爵夫人帶她來的,她吟誦了但丁《地獄》中的一個章節。吟誦得妙極了,簡直無可比擬。」

  阿利克斯堅強地經受住打擊,依然冷若冰霜,無動於衷。她目光銳利,不露表情,鷹鉤鼻使她顯得莊重高貴。但她的一面臉頰上好象長了鱗片似的顯得斑斑駁駁。下巴頦上稀稀粒粒地長著古裡古怪的贅生物,有綠的,也有紅的。可能再過一個冬天,她就會趴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

  「噢,先生,要是您喜歡繪畫,不妨看一看德·蒙莫朗西夫人的畫像。」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看見勒格朗丹又要開始恭維,就以這句話來堵住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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