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二三四


  但是,這場演出的開場以另一種方式引起我的興趣。我終於有點明白為什麼聖盧對拉謝爾會產生錯覺,為什麼今天上午當我們——我和聖盧——在開花的梨樹下看到他的情婦時得到的印象會有天壤之別。拉謝爾在一個小劇中扮演配角。

  但她在臺上和台下簡直判若兩人。拉謝爾的臉遠看象朵花(不一定在舞臺上,因為世界是更大的劇場),可是近看卻不怎麼樣。當人們站在她身邊,只看見一片模模糊糊的星雲,一條佈滿雀斑和小疙瘩的銀河;但是如果離她適當的距離,紅雀斑和小疙瘩會從面頰上隱去,會消失,一個秀麗而潔淨的鼻子會在臉上升起,宛若一彎新月,這時,你就想——假如你從沒有在近處看見過她的話——成為她注意的對象,希望時時刻刻能看見她,把她留在你身旁。我不屬￿這種人,但聖盧第一次看她演出就是如此。那時聖盧想著怎樣才能接近她,認識她,在他的心中展現了一個奇妙的世界,她生活的世界,從裡面放射出一道道美妙的光線,保他卻不能涉足其間。他第一次見她是在幾年以前,在外省一個城市的劇院裡 戲散場後,他準備離開劇院,一面想著心事,他對自己說,給她寫信可能是蠢人幹的事,她不會給他回信,儘管他準備把自己的財產和姓氏奉獻給她,奉獻給這個在他的想像中生活在一個比他熟悉的現實要優越得多的、被願望和夢想美化了的世界中的女人。就在他準備離開的時候,在演員出口處,他看見剛才登臺表演的演員,各戴一頂雅致的帽子,說說笑笑地從一道門裡走出來。有幾個認識她們的年輕小夥子在門口等候她們。真是天緣巧合!在一個舉目不見熟人的大廳裡,出乎意外地來了一個人,我們萬萬沒有想到能在這裡遇見他,他來得正是時候,我們會以為是上帝為我們安排的巧遇,殊不知如果我們不在這裡,而在別的地方,也會有另外的巧遇,會產生另一些欲望,會遇到另一個熟人來幫助我們實現這些欲望。夢想世界的金色大門在聖盧看見拉謝爾走出劇院之前就已在她身後合攏,因此,她臉上的紅雀斑和小疙瘩也就無關緊要了。不過,那些玩意兒叫他看了也不舒服,因為他現在不再是一個人,不再有在劇院看戲時那樣的想像力了。但是儘管他看見的不再是舞臺上的拉謝爾,但她卻仍然支配著他的行動,就象那些天體,即使在我們看不見的時候,也仍然用引力統治著我們。因此,羅貝想佔有那個面目清秀的女演員的欲望——儘管他已記不清她的模樣——驅使他一個箭步奔到在這裡不期而遇的那個老同學跟前,懇求他把自己介紹給(既然是同一個人)這個相貌平庸、長著一臉紅雀斑的女人,心想以後再來研究這個女演員到底是舞臺上的還是舞臺下的。但她急著要走,甚至連話都沒有跟聖盧講,只是過了幾天,他才終於說服她離開她的同伴們,把她帶回住處。他已經愛上她了。他需要夢想。他渴望通過夢想中的情人得到幸福。這使他很快就把自己可能的幸福全部寄託在幾天前在舞臺上偶然發現的女人身上。而那時他還不認識她,她對他還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

  幕間休息時,我們到後臺去了。這種地方我從沒有去過,心裡有些緊張,不知道該擺出怎樣的姿態,因此,我很想同聖盧說說話,這樣我就可以假裝沉浸在談話中,別人就會以為我全神貫注於談話,對周圍的事物不關心,就會認為我的臉部表情自然就和這個地方——坦率地說,我快要不知道我在哪裡了——不相適應了。為了擺脫困境,我抓住我頭腦中閃過的第一個話題:

  「你知道,」我對羅貝說,「我走的那天去和你告別了,我們一直沒有機會談這件事。我在街上還和你打招呼呢。」

  「別提這件事,」他回答說,「我感到很對不起你。我們在軍營附近碰頭,但我卻不能停下來,因為我遲到了。我向你保證,我心裡很不安。」

  這麼說,他是認出我來了!那天的情景我還歷歷在目:他把手舉到帽沿上,不帶任何感情地給我行了個軍禮,既沒有用眼神表明他認出了我,也沒有用手勢顯示他因為不能停車而感到歉意。當然,他裝作沒有認出我來,倒使事情變簡單了。可是他竟那樣果斷,反射作用還沒有來得及把他第一個印象表露出來,他就作出了決定,這不能不叫我驚訝。在巴爾貝克海灘時我就注意到,他一方面有一張真誠樸實的臉孔,白皙的肌膚能使人對他勃發的激情一目了然,但同時他還有一個訓練有素、能隨機應變的身子,他就象優秀的喜劇演員,在兵營和社交生活中,能相繼扮演各種不同的角色。在他扮演的一個角色中,他愛我愛得那樣深沉,對我情同手足;他從前是我的兄長,現在還是我的兄長,但中間卻有那麼一瞬間突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不認識我,他手持韁繩,戴著單片眼鏡,不看我一眼,不給我一個微笑,把手舉到帽沿上,端端正正地給我行了個軍禮!

  佈景還沒有拆去,我從佈景中間穿過。佈景師在置景時把距離和燈光可能帶來的效果也考慮進去了,因此當這些佈景失去距離和燈光時,也就變得毫無價值了。當我走近拉謝爾時,發現她受到的損失不下於佈景。她那可愛的鼻翼也和佈景的立體感一樣,留在劇場和舞臺之間的視景中了。她完全成了另外一個人,我只能從她的眼睛認出是她,她的個性藏在她的眸子中。這顆新星,方才還那麼明亮,現在卻變得黯然無光。相反,正如我們從近處看月球時,我們會感到月球不再有玫瑰色和金色的光輝一樣,在這張剛才還是那樣平滑潔淨的臉上,我看到的全是雀斑和高低不平。

  一群記者和社交人士象在社交場合那樣抽著煙,聊著天,不停地同人打招呼。他們是女演員的朋友。我高興地發現,在他們中間有一個年輕人,戴著黑絨無沿帽,穿著繡球花色裙子,臉上塗得紅紅的,像是華托①畫冊中用紅鉛筆勾勒的肖像畫;他嘴邊漾出微笑,眼裡閃著藍光,用手掌做出各種優美的動作,輕盈地蹦來跳去,同他周圍那些身穿短上衣和禮服的有理智的人好象不屬￿同一類;他象一個精神病人,如醉如癡地追蹤著自己的夢幻,他的夢同周圍人的憂慮毫不相干,在周圍人的文明形成之前就久已存在,不受任何自然法則的束縛;他就象一隻塗脂施粉的迷途的蝴蝶,張著翅膀,自由自在地在天空佈景中間飛來飛去,在上面畫出一幅幅自然樸素的阿拉伯裝飾圖案。看到此番情景,人們會感到心境恬靜、爽快。可就在這時,聖盧想像他的情婦對這個正在作最後一次練習、準備登場表演的男舞蹈演員發生了興趣,他的臉刷地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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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華托(1684——1712),法國畫家。多數作品描繪貴族的閒逸生活,他為後人留下大量素描。

  「你眼睛可以看著別處嘛,」他陰沉地對她說,「你知道這些舞蹈演員還不如一根鋼絲繩值錢,他們最好還是去踩鋼絲,把腰摔斷算了。待一會兒,他們又要到處吹噓,說你注意他們了。再說你明明聽見叫你到化裝室去換裝了嘛。你又該遲到了。」

  這時,有三個先生——三個記者——被聖盧氣乎乎的樣子逗樂了,走過來想聽聽他在說什麼。因為另一邊正在安佈景,我們被擠到他們身上了。

  「啊!可我認出他了呀,他是我的朋友,」聖盧的情婦眼睛看著舞蹈演員,嚷了起來。「瞧他身材多好,你們看他那雙小手,舞得多來勁,一動全身都動了!」

  舞蹈演員朝她轉過臉來。他雖然已化裝成空氣中的精靈,但還看得出人的形體。他的眸子猶如一條灰色的霜帶,在染了色的僵直的睫毛中間顫動、閃光,一縷微笑把他的嘴角咧向兩邊,延伸到他那塗了紅粉的臉蛋上。接著,為了討好這個年輕的女人,他開始象小孩子一樣興致勃勃、惟妙惟肖地把他剛才的手掌動作又做了一遍,就象一個歌唱演員,當我們讚揚他哪首歌唱得好時,他會討好地把這首歌低聲地再給我們唱上一遍。

  「啊!太棒了,簡直和剛才一模一樣!」拉謝爾拍手叫好。

  「求求你,我的寶貝,」聖盧傷心地對她說,「別這樣出洋相了,我受不了。我向你發誓。如果你再說一句,我就不陪你到化裝室去了,我要離開這裡。行了別淘氣。喂,你不要再呆在騰騰的煙氣中,這對你不好,」他把臉轉向我又說,臉上流露出對我的關懷。自從我們在巴爾貝克相識以來,他總象這樣關心我。

  「啊!你走吧,我求之不得!」

  「告訴你,我再也不來了。」

  「不敢有此奢望。」

  「聽著,你知道,我答應過給你買項鍊的,只要你乖一些,可是,既然你這樣對我……」

  「哈!你這樣做,我才不感到意外呢。你給我許了願,我早該料到你不會履行諾言的。你想炫耀你有錢,我可不象你那樣自私。我不稀罕你的項鍊。有人會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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