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二三三


  「塞塞爾,求求你,別這樣看那個年輕人,」聖盧說,他臉上的紅雲剛才只是疏疏淡淡的,現在突然湧了上來,把我朋友鬆弛的線條脹得鼓鼓的,顏色也越來越深。「如果你一定要讓我們當場出醜,我寧願躲到一邊去吃飯,吃完後到劇院去等你。」

  這時,有人過來對埃梅說,有一位先生請他到他的車門口去說話。聖盧很不安,擔心有人給他情婦捎情書什麼的,便隔窗向外望去,看見有一輛轎式馬車,車裡坐著德·夏呂斯先生,戴著黑條紋白手套,西裝翻領的飾鈕孔上插著花。

  「你看,」他小聲對我說,「我家派人盯梢都盯到這裡來了。拜託你,我自己不能去,既然你同這個領班很熟,你去對他說別到車子那裡去,他肯定會把我們出賣的。無論如何,得讓一個不認識我的人去。如果他對我舅父說他不認識我,我知道我舅父,他決不會進咖啡館來找我的。他討厭這些地方。象他這樣一個追逐女性的老色鬼,卻沒完沒了地教訓我,甚至跑到這裡來監視我,真叫人受不了。」

  埃梅得到我的指示,便派一個夥計去了,要他對德·夏呂斯先生說埃梅脫不開身,如果先生要找德·聖盧侯爵,就說不認識他。馬車很快開走了。但聖盧的情婦聽不見我們說什麼,以為我們在談那個年輕的大學生,因為聖盧剛才責備她向他暗送秋波了。她就勃然發作,破口大駡起來。

  「行啊!輪到這個年輕人了,是不是?你事先提醒我,這很好。啊!在這種條件下吃飯太愉快了!您別聽他胡說,他神經有點毛病,尤其是,」她把臉轉到我一邊,「他這樣說是因為他相信擺出嫉妒的樣子就顯得高雅,就有大老爺風度。」

  她又揮手,又跺足,顯得煩躁不安。

  「可是,塞塞爾,不愉快的應該是我。你當著那位先生的面出我們的洋相,他該相信你對他有好感了。而在我看來,他的長相要多糟有多糟。」

  「恰恰相反,他很討我喜歡。首先,他的眼睛很迷人,看女人時有一種特別的神采,讓人感到他可能很喜歡女人。」

  「別說了,至少在我走之前別說。你是不是瘋啦?」羅貝嚷了起來。「侍者,把我的衣服拿來。」

  我不知道該不該跟他走。

  「不,我需要一個人清靜一會兒,」他惡狠狠地對我說,就和他剛才跟他情婦說話時的語氣一樣,好象也在跟我生氣似的。他的憤怒就好比歌劇中的一個樂句,好幾段歌詞都用這同一個樂句。儘管在腳本中它們的意思和性質各不相同,但是樂句把它們溶進了同一個感情中。羅貝走後,他情婦叫來埃梅,問了他許多情況。然後她想知道我對他的印象。

  「他的眼睛很有意思,是不是?您明白,我感興趣的,是想知道如果我要他常來侍候我,要他跟我去旅行,他會怎麼想。僅此而已。要是喜歡一個就愛一個,那就太可怕了。羅貝不該胡思亂想。我那些想法在我頭腦中會自生自滅。羅貝完全可以放心。(她一直看著埃梅。)您看他的黑眼睛,我想知道那裡面藏著什麼。」

  不一會兒,有人來對她說,羅貝叫她到一個單間去。剛才,他沒有穿過餐廳,而是從另一道門到那個單間去結束他的午飯的。就剩下我一個人了。不多久,羅貝把我也叫了去。我看見他的情婦躺在長沙發上,滿面春風,笑逐顏開;聖盧在拼命地親她,撫摸她。他們在喝香檳酒。「好呀,您!」她不時地對他說,因為她剛剛學會這個說法,她認為這最能表達柔情和幽默。我飯吃得很少,心裡很不自在,儘管勒格朗丹那番話對我沒起什麼作用,但當我想到這第一個春光明媚的下午開始於飯店的一個單間,結束于劇院的後臺,不免感到惋惜。拉謝爾看著表,怕耽誤演出時間,然後給我斟了一杯酒,遞給我一支東方煙,從衣服上取下一朵玫瑰花送給我。我心想:「我沒有必要過分抱怨浪費了這一天。我在這個年輕女人身邊度過的幾小時並不是毫無所獲,我有了一朵玫瑰花,一根香噴噴的煙,一杯香檳酒,這是她好意給我的,花多少錢你也買不來。」我這樣想,是為了使這枯燥乏味的幾小時具有美學價值,從而使自己心安理得,既來之,則安之。也許我應該想一想,需要找一個理由來減輕我的厭煩情緒,這本身就足以證明我一點也不感到這幾個小時有什麼美學價值。至於羅貝和他的情婦,看樣子他們把剛才的那場爭吵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也不記得我是個目擊者了。他們連提都不提,既不為剛才的爭吵,也不為現在的卿卿我我、難解難分(前後對比多麼鮮明!)尋找任何辯解的理由。我同他們一起喝了許多香檳酒,感到醉意朦朧,有點象我在裡夫貝爾感覺到的醉意,但不完全一樣。醉有各種各樣的醉法,陽光或旅行引起的,疲勞或喝酒引起的;醉還可以標出各種程度,就象海洋可以標出水的深度一樣;不僅每一種醉,而且每一級醉,都會把我們的醉態一絲不差、一覽無餘地展現出來。聖盧的單間很小,只裝飾著一面鏡子,但鏡子非常奇特,似乎反射出三十來個相同的屋子,沿著無限的視景伸展出去。晚上,把鏡子頂上的電燈打開,從鏡子中會連續不斷地反射出三十來盞相同的電燈。如果有人在這個單間飲酒,哪怕是孤零零一個人,看到鏡子中反射出來的一盞接著一盞的電燈,會感到心潮起伏,浮想聯翩,會產生許多美妙的感覺,周圍的空間也似乎和他的感覺一樣無限增加。儘管他一個人關在這間小屋裡,但他統治著一個比「巴黎動物園」的小徑還要長的空間,光燦燦的曲線向著無限延伸出去。然而,此刻我就是這個飲酒人。我到鏡子裡去尋找這個飲酒人。突然,我看見他了,是一個相貌奇醜的陌生人。他也在瞪眼瞅我。酒醉使我心境酣暢,也就顧不得厭惡鏡子裡的醜人了。也不知是高興,還是挑釁,我給他扮了一個微笑,他也還我一個微笑。我在這一刹那間的感覺是那樣強烈,竟不知道我在想些什麼了,我唯一憂慮的,也許就是擔心我剛才從鏡子裡看到的那個面目猙獰的「我」會很快死去,擔心在我人生的旅程中再也見不到這個陌生人。

  羅貝只對我不願意在他情婦面前進一步顯示我的口才感到不滿意。

  「喂,你上午遇到的那個先生,就是把時髦主義和文學混為一談的那個先生,你給她吹一吹,我記不太清楚了。」羅貝一面說,一面用眼角偷看他的情婦。

  「可是,我親愛的,除了你剛才講的以外,我沒什麼好講的了。」

  「你真叫人掃興。這樣吧,你給她講講弗朗索瓦絲在香榭麗舍大街上的事,這會使她非常高興的!」

  「太好了!博貝多次給我提到過弗朗索瓦絲。」她用手托著聖盧的下巴,把它拉到亮處,一面重複她的陳詞濫調:「好呀,您!」

  自從我認為演員不只是在朗誦和表演風格上具有藝術真實性以來,我對演員本人發生了興趣。當我看見扮演天真少女的演員一面漫不經心地聆聽男主角向她表露愛情,一面盯著剛進入劇場的一個貴族公子的臉孔看個不停,而那位男主角一面傾吐火一般熾烈的情話,一面向坐在附近包廂裡的一個珠光寶氣的老夫人頻送灼熱的秋波時,我感到饒有興味,仿佛在欣賞一部舊喜劇小說中的人物。就這樣,尤其通過聖盧給我介紹的有關演員的私生活,我在這部有聲的戲劇下面,看到了另一部無聲的富有表現力的戲中戲。這部有聲戲劇儘管平淡無奇,但我仍看得津津有味;由於燈光的效果,由於演員臉上塗著角色的脂粉,戴著角色的面具,心靈上凝結著角色的臺詞,我感到劇中人物短暫而鮮明的個性在一個小時內得到了充分的展現,栩栩如生,沁人心脾。人們熱愛這些個性鮮明的人物,欣賞和憐惜他們,一旦離開劇院還想再看見他們,可他們已解體成一個不再是劇中人物的喜劇演員,一本不再能展示演員面孔的劇本,一粒染上了油彩的被手帕擦掉的脂粉。總之,演出一結束,劇中人物的鮮明個性也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們會象失去了心愛的人那樣,懷疑自身的存在,思考起死亡的問題來。

  有一個節目叫我看了心裡極不舒服。一個初登舞臺的年輕女演員要演唱幾首老歌,她把自己的前途和家裡人的希望全部壓在這場演出中。拉謝爾和她的幾位女友都憎恨她。這個女演員的臀部過於肥大,大得讓人看了發笑;嗓門挺甜,但是太小,一激動就變得更小。這小嗓門和大臀部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拉謝爾在劇場內埋伏了她的男朋女友,他們的任務就是用冷嘲熱諷把這個舞臺新手(因為他們知道她一定怯場)搞得心慌意亂,不知所措,最後徹底垮臺,這樣劇院經理就不會同她簽訂合同。這個倒黴的女演員剛唱了個頭,就有幾個被專門搜羅來幹這種勾當的男觀眾背朝舞臺,縱聲狂笑。另有幾個同謀的女觀眾笑得更響。而笛子的每一個音符又為這場有預謀的狂笑增加了聲浪。劇場內頓時亂作一團。倒黴的女演員心裡痛苦之至,搽抹脂粉的臉上淌著汗水。她試著鬥爭了一會兒,接著向周圍的觀眾投去痛苦而憤怒的目光。這就使得喝倒彩的聲浪愈加高漲。模仿的本能和想表現自己聰明和勇敢的欲望使一些漂亮的女演員加入到起哄者的行列中。她們本不是同謀,但向那些傢伙送去了惡毒而默契的眼波,放肆地捧腹大笑,致使舞臺監督在女演員唱完第二首歌後——儘管還有五首歌沒唱——就下令拉下了幕布。我竭力克制自己,不去想這個意外事件,就象從前當我的叔公為了戲弄我的老外婆,故意讓我的老外公喝白蘭地酒時,我也儘量不去想我外祖母的痛苦一樣。因為對我來說,惡作劇也是令人痛苦的。然而,正如我們對不幸人的憐憫很可能會憐憫得不是地方,因為我們會把他想像得痛不欲生,可是,他迫於要同痛苦鬥爭,根本不想自悲自憐;同樣,惡作劇的人在靈魂深處也不見得有我們想像的殘忍,不見得只想把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之上。仇恨煽起了他的壞心,憤怒給了他熱情和活力,而這種熱情和活力並沒有什麼快樂可言;只有那些施虐成性的人才可能從中得到快樂。施虐者總認為他所虐待的對象也是一個惡人。拉謝爾想必認為她所折磨的女演員並不是一個引人注目的人,她認為給她喝倒彩無論如何也是為高雅的情趣報仇,是向一個蹩腳的同行提出忠告。不過,我最好還是不談這件事,因為我一沒有勇氣,二沒有能力阻止事情發生;再說,即使我為受害者鳴冤叫屈,我也很難把那些折磨者幹壞事的感情說成是為了滿足他們殘酷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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