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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九


  唉,要是我能動手寫就好了!可是,不管我在什麼條件下開始寫作(就象我開始打算不喝酒,打算睡午覺,睡好覺,養好身體一樣),在狂熱的、井井有條和興致勃勃的情況下寫作也好,或為寫作而取消散步,推遲散步,把散步當作一種獎賞,身體好的時候每天寫一小時,身體不好不得不呆在家裡時也用來寫作,總之,我作了種種努力,可結果註定是一張隻字未寫的白紙,就象變紙牌戲法一樣,不管你事先怎樣洗牌,最後註定要抽到魔術師迫使你抽的那張牌。我被習慣牽著鼻子走,習慣不工作,習慣不睡覺,習慣睡不著。習慣無論如何是要得逞的。如果哪天我不違抗習慣,讓習慣從偶然出現的情況中找到藉口,為所欲為,那麼這一天我就能馬馬虎虎地過去,不會遇到太多的麻煩,天亮前我還能睡幾小時,我還能讀幾頁書,酒也不會喝得太多;可是如果我違抗習慣,非要早點上床睡覺,強迫自己只喝水不喝酒,強迫自己工作,那麼習慣就會大發雷霆,會採取斷然措施,會讓我生病,我不得不喝更多的酒,兩天都睡不著覺,甚至連書都不能看了,於是我決定下次要更合乎情理,也就是對自己更沒有節制,就象一個遭到攔路搶劫的人,因為怕被殺害,索性讓人搶光算了。

  這期間,我父親又遇見過德·蓋爾芒特先生一、兩次。既然德·諾布瓦先生對他說公爵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他也就更加注意公爵的講話了。他們在院子裡正好談到了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他對我說她是他的嬸母,他把維爾巴裡西斯讀成了維巴裡西。他對我說她非常有智慧,甚至說她有一個思想庫」,我父親補充說。「思想庫」的意思含糊不清,這使他發生了興趣。這個表達方式,他確實在一些論文集上見過一、兩回,但他沒有賦予它明確的詞義。我母親對我父親一向十分敬重,既然我父親對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有個思想庫這件事頗感興趣,她也就斷定這件事值得重視了。儘管她從我外祖母那裡早就知道侯爵夫人的底細,但還是對她立即產生了好感。我外祖母身體不太好,她開始不贊成我去拜訪侯爵夫人,後來不堅持了。我們搬進新居以來,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好幾次邀請外祖母,但她每次都寫信回絕了,說她現在不出門。也不知是什麼原因,她突然改變了習慣,不再親自封信,而由弗朗索瓦絲代勞。至於我,儘管我想像不出這個「思想庫」是什麼樣子,但是,如果我看見巴爾貝克海灘的那個老婦人坐在一張「辦公桌①」前,我是不會感到吃驚的。況且事實也正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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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這裡「庫」和「辦公桌」在法語中是一個字。

  此外,我父親打算競選法蘭西學院通訊院士,他想知道諾布瓦大使的支持能不能使他贏得更多的選票。說實話,他對德·諾布瓦先生的支持雖然不敢懷疑,但也沒有十分把握。部裡有人對我父親說,德·諾布瓦先生想使自己成為外交部在法蘭西學院的唯一代表,他會設置重重障礙,阻撓別人當候選人;況且,他眼下正在支持另一個人,也就更不會支持我父親了。但我父親卻認為這是對德·諾布瓦先生的誹謗。然而,當傑出的經濟學家勒魯瓦·博裡厄勸他參加競選,並給他分析當選的可能性時,他看到在勒魯瓦·博裡厄列舉的支持他的同事中沒有德·諾布瓦先生的名字,很受震動。他不敢直接去找諾布瓦先生,但他希望我對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拜訪能給他帶回德·諾布瓦先生的支持。事不宜遲。德·諾布瓦先生的宣傳能確保我父親獲得法蘭西學院三分之二的選票;況且,大使樂於助人是出了名的,就連最不喜歡他的人對此也不否認。因此我父親認為得到他的支持很有可能。再說,在部裡,他對我父親要比對其他人的保護更加明顯。

  我父親還遇見了一個人,使他又驚又氣。他在街上碰到了薩士拉夫人。這個女人生活很拮据,因此很少來巴黎。要來也只是到一個女友家裡。沒有人比薩士拉夫人更使我父親討厭的了。每年,我母親都要溫和地懇求我父親一次:「朋友,我應該邀請薩士拉夫人了,她不會呆很久的。」甚至還說:「朋友,聽我說,我要求你作一次大讓步,去拜訪薩士拉夫人。你知道我不想讓你煩惱,但你要是能去,我就太高興了。」他笑了,有幾分勉強,但還是去了。因此,儘管他不喜歡薩士拉夫人,但當他在街上看見她時,還是朝她走去,並且向她脫帽致敬。可是令他吃驚的是,薩士拉夫人只是迫於禮貌,朝他冷冷地點點頭,仿佛他幹了什麼壞事,或者被判處到另一個半球上去生活似的。我父親帶著滿臉的怒氣和驚愕回到家裡。第二天,我母親在一個沙龍裡遇見薩士拉夫人。她沒有把手伸給我母親,只是心不在焉地、憂鬱地朝她笑了笑,仿佛我母親是她兒時一起玩耍的朋友,因為生活墮落,嫁了一個苦役犯,或者更糟,嫁給了一個離過婚的人,因而薩士拉夫人同她斷絕了來往。然而從前,我父母親每次見到薩士拉夫人總是彬彬有禮,而薩士拉夫人對我父母親也一向十分敬重。我母親哪裡知道,在貢佈雷,在薩士拉夫人那一類人中,只有她一個人是重審派。而我父親是梅爾納①先生的朋友,對德雷福斯的罪狀深信無疑。他同事要他在一張要求重審的請願書上簽字,他讓他們碰了一鼻子灰。當他知道我的行動準則和他不一樣時,他一個星期沒同我說一句話。他的觀點無人不曉,都快給他戴上民族主義者的帽子了。至於我的外祖母,家裡人數她最寬宏大量,恐怕也只有她一個人流露出懷疑。每當有人談到德雷福斯可能無罪時,她總是搖搖頭,誰也不知道她想表示什麼意思,仿佛她正在思考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被人打攪了,因而搖了搖頭。我母親一方面全心全意地愛著我父親,另一方面又希望我有獨立的見解,因此舉棋不定,乾脆沉默不語。我外祖父崇拜軍隊(儘管他在國民自衛隊裡的服役是他壯年時代的惡夢),在貢佈雷,每次看見一個團從門前經過,他都要脫帽向上校和軍旗致敬。這一切足以使薩士拉夫人把我父親和外祖父看成不公正的幫兇,儘管她完全知道他們大公無私,光明磊落。個人的罪行可以原諒,但參與集體犯罪卻絕對不能寬恕。當她得知我父親是反重審派時,就立即用幾個大陸的空間和幾個世紀的時間把她自己同我父親隔開。既然兩人在時空上相隔千年,相距萬里,我父親自然就看不見她的致意了,而她也不會想到同他握手和說話,因為這些禮節是不能橫越他們中間的距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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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梅爾納(1838—1925),法國政治家。1896年任內閣總理,竭力反對重審德雷福斯案。

  聖盧要來巴黎了,他答應帶我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去。我希望能在那裡遇見德·蓋爾芒特夫人,但我沒把這個想法告訴他。他要我和他的情婦一起去飯店吃午飯,然後我們送她到劇院去參加排演。我們必須一早動身,到巴黎郊區她的住所去接她。

  我對聖盧說,最好到埃梅的飯店去用午餐(在花錢如流水的貴族公子的生活中,飯店的作用和阿拉伯民間故事中放綾羅綢緞的箱子一樣重要)。埃梅告訴我,在巴爾貝克海灘旅遊旺季到來之前,他在這個飯店當侍應部領班。我日夜夢想著旅行,但卻很少出門,能重新看見一個不只是屬￿我記憶中的海灘而且是真正屬￿海灘的人,這對我有著巨大的吸引力。埃梅每年都要去那裡。當我因身體疲勞或要上學不得不留在巴黎時,他在七月漫長的傍晚,照樣隔著大餐廳的玻璃牆壁,遙望太陽冉冉墜入大海,一邊等候顧客來臨;當太陽漸漸在大海中消失的時候,天邊藍幽幽的船隻張著帆翼,一動不動,宛如一隻只擺在玻璃櫃中的具有異國情調的夜蝴蝶。巴爾貝克海灘是一塊強大的磁鐵,埃梅由於同它接觸而電磁化了,他對我來說也成了一塊磁鐵。我希望,同他交談就等於到了巴爾貝克,沒有去旅行就體味到旅行的魅力。

  我一早就動身了。我走的時候,弗朗索瓦絲還在不停地抱怨,因為頭天晚上,那個訂了婚的僕人一次也沒有能去看望他的未婚妻。弗朗索瓦絲發現他在那裡抹眼淚。他真想去把門房揍一頓,但忍住了,因為怕砸了飯碗。

  聖盧說好在他家門口等我。我去找他時,在路上遇見了勒格朗丹。我們家自從離開貢佈雷後,一直和他沒有來往。他現在已經兩鬢蒼蒼,頭髮灰白,但神態依然年輕、天真。他停下了腳步。

  「啊!是您,」他對我說,「好漂亮!喔,穿著禮服哪!我這個人自由自在慣了,才不願意穿這種禮服呢。不錯,你大概是社交界的時髦人物了,拜訪的任務繁重呵!如果象我這樣,只是隨便到一個墳墩前去做個夢,這條大花領結和這件短上衣是最適合不過的了。您知道,我一向很欽佩您有高尚的品格,看到您同貴族同流合污,背棄了您的靈魂,我是多麼遺憾啊。那些沙龍的氣氛在我看來,實在令人作嘔,令人窒息,您在裡面呆一刻鐘,都會就此葬送您的前途,受到先知的譴責。我看得出來,您同那些『消遙自在的人』過從甚密,來往于貴族府邸之間。這就是當今資產階級的惡習。啊,貴族!恐怖時代①犯了大錯誤,沒有把他們斬盡殺絕。貴族不是十足的傻瓜,便是陰險毒辣的惡棍。好吧,可憐的孩子,只要您覺得愉快,您就去吧!當您在哪家沙龍參加下午fiveo』clock②茶會時,您的老朋友可要比您幸福得多,他獨自一人,呆在某個郊區,仰望玫瑰色的月亮爬上紫羅蘭色的天空。事實上,我幾乎不能算是地球上的人,我在這裡有一種流落他鄉之感,萬有引力必須使出全部力量才能把我吸引住,才能使我不逃到另一個天體上去。我是另一個星球的人。再見了,不要誤解維福納河農民——也是多瑙河農民——傳統的坦率性格。為了向您證明我很看重您,我要把我最新出版的小說寄給您一本。但您是不會喜歡的。您會認為我這部小說還不夠腐敗,不夠世紀末的氣味,它太坦率,太誠實。您需要貝戈特,這您供認不諱。象您這樣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人,需要用墮落的文學來滿足您麻木的味覺。您圈子裡的人大概把我當老兵看待。我不值得花費心血寫那些書,我那一套現在不吃香了。再說,人民大眾的生活在您樂於交往的趕時髦的年輕女人眼裡還不夠高雅,不會引起她們的興趣。好了,有空您就想一想基督的教導:『幹吧,這樣你們才能活下去!』別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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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1793年5月到1794年7月同捕殺貴族的法國資產階級革命。
  ②英語,即:五點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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