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二二七


  那一次,我向聖盧提出想去看德·蓋爾芒特夫人珍藏的埃爾斯蒂爾的畫時,他對我說:「我擔保她會答應的。」不幸的是,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看來,擔保的是他,而不是她自己。我們的頭腦對別人會產生各種印象,當我們任意運用這些印象時,就不假思索地擔保別人會答應。當然,即便在這個時候,我們也會考慮到因別人的性格和我們的不同而造成的一些困難,我們會想出這樣或那樣的辦法,或誘之以利,或服之以理,或動之以情,向人們施加有力影響,認為這樣一來,他們就不會提出相反的意見。但是,別人同我們性格上的差異,仍然是我們的主觀想像;這些困難靠我們排除;採取什麼有效的措施,要靠我們決定。有些行動,我們在想像中讓另一個人做過一百遍,可以說得心應手了,可是真要讓這個人幹起來,就大不相同。我們會遇到一些意外的、也許是不可克服的阻力。最大的阻力莫過於一個單相思的男人在一個不愛他的女人身上引起的反感了。這種反感散發出一種難以消除的惡臭:在聖盧沒有來巴黎的漫長的幾個星期內,他舅媽一次也沒有邀請我到她家去看埃爾斯蒂爾的畫,但我肯定聖盧給她寫過信。

  在這幢房子裡還有一個人對我也很冷淡。他就是絮比安。他是不是認為我從東錫埃爾歸來時,應該先去向他請安,然後再回家?我母親說不是這個原因,叫我不必大驚小怪。弗朗索瓦絲對她說過,絮比安就是這個脾氣,會無緣無故地突然不高興,但很快就好了。

  可是,冬天快過去了。連續幾個星期天氣惡劣,常有暴風驟雨,夾雜著雪或冰雹。然而有一天早晨,我聽見壁爐裡傳來一陣咕咕聲——而不是每天刮個不停的時強時弱的風嘯聲,擾得我心煩意亂,使我天天盼望著到海邊去——這是在牆上做窩的鴿子發出的叫聲:這聲音散發出彩虹般的光環,象突然開放的第一朵風信子花,輕輕撕開充滿養料的花心,綻開出柔滑如緞、能唱歌的淡紫色花朵,就象一扇敞開的窗戶,把第一個晴天暖融融的陽光送進我那間仍然緊閉著門窗的黑洞洞的臥室裡,使我感到眼花繚亂,又困又累。那天早晨,我突然發覺自己哼起一首咖啡館的小調。這個小調,我可能是在去佛羅倫薩和威尼斯的那一年聽到過的,後來就忘得一乾二淨了。根據每天的具體情況,周圍的氣氛會對我們的機體產生深刻的影響,從我們模糊不清的記憶中取出已被忘卻的、雖然登記入冊但還沒有演奏過的曲子。我如夢如醉,如癡如迷,但卻更清醒地聽著我這個音樂家演奏,雖然沒有一下聽出演奏的是什麼。

  在我去巴爾貝克海灘之前,那裡的教堂對我有著強烈的吸引力,但當我到了那裡,卻感到這個教堂不如我想像的那樣迷人。我覺得,這種情況不是個別的。在佛羅倫薩、帕爾馬或威尼斯也一樣,我的想像力也不能代替我的眼睛去看東西。這一點我深有感觸。同樣,在一個新年的晚上,夕陽西下,我在一個廣告欄前產生了幻覺,以為某些節日和另一些節日有著本質的不同。然而,當我在佛羅倫薩度過一個聖周①後,我的記憶仍然把聖周作為這個花城的氛圍,即使復活節披上佛羅倫薩的色彩,又使佛羅倫薩帶點復活節的氣息。聖周離現在還遠,但聖周的那幾天已清晰地呈現在我面前,就象在黑暗中遠遠看見的農舍,被一道光線照亮,看得分外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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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復活節前一周。

  天氣轉暖了。我父母勸我出來散散步,這樣我也就有藉口和從前一樣在上午出門了。我因為害怕碰見德·蓋爾芒特夫人,故意停了一段時間。可是正因為我不再出去散步了,心裡反而老想著這件事,每時每刻都能為自己找到一條出門的理由,而每一條理由都和德·蓋爾芒特夫人無關,這樣我也就騙得自己相信,即使她不存在,我照樣會在這個時候出去散步的。

  唉,真要是這樣就好了!對我來說,除她以外,遇見任何一個人我都不會感興趣;可是對她而言,只要不碰見我,不管和誰相遇,她都可以忍受。她每天上午在街上散步時,會有許多傻瓜——她認為是傻瓜——向她致敬。但她認為這些人是想討她喜歡,至少可以認為他們是偶然碰上的。她高興時也會叫他們停下來,因為有時候人們需要擺脫自我,讓別人向自己敞開心靈,只要是一顆陌生的心,不管它多麼平庸,多麼醜陋。可是她惱怒地感到,她在我這顆心中看見的仍然是她自己。因此,儘管我有別的理由和她走同一條路線,但當我從她身邊經過時,我仍然象犯了罪似地渾身顫抖。有時,為了不顯得過於主動。我勉強給她還禮,或者只用眼睛看她,不同她打招呼,這樣一來,她就更加氣惱,而且開始認為我傲慢無禮,沒有教養。

  現在,她穿的裙子更薄了,至少顏色更淺。她沿街而行。街上,在錯落不齊地摻雜在古老而寬敞的貴族宅第中間的狹窄店鋪前,在黃油店、果品店、蔬菜店女老闆的屋簷下,已經掛起了遮陽的捲簾,仿佛春天已經來臨。我心裡思量,我遠遠看見的這個沿街緩行、邊走邊打開小陽傘的女人,在行家們眼裡,是當代最偉大的藝術家,她這些動作優美動人,妙不可言。然而,她只管朝前走:她那單薄而倔強的軀體並不知道人們私下對它的讚譽,毫不考慮別人對它的評價,自行其是,披著一條紫羅蘭色的斜紋綢肩巾,拼命地挺起胸脯;那雙明亮而無精打采的眼睛漫不經心地看著前方,可能已經看見我了;她咬著唇角;我看見她抬起暖手籠,給一個窮人施告,或向一個賣花女買了一束紫羅蘭,她那種好奇的樣子和我觀看一個大畫家揮毫作畫時的神情毫無二致。當她走到我跟前時,朝我點點頭,有時還會賜給我一個淡淡的微笑,仿佛為我畫了一張水彩畫之後,還在這張傑作上親筆題詞似的。在我看來,她的每一件連衫裙都像是一個自然而必須的環境,像是她內心世界的一個側面。封齋期①的一個上午,她在外面吃飯,我遇見她時她穿著一件淡紅色的天鵝絨連衫裙,領口微呈新月形。德·蓋爾芒特夫人金色的秀髮下露出一張沉思的臉孔。我不象往常那樣傷感了,因為她臉上的憂鬱表情和連衫裙的鮮豔色彩仿佛組成了一道高牆,把她同世界隔開,使她顯得可憐、孤獨,使我感到放心、寬慰。我覺得,這件連衫裙向周圍發出的鮮紅光輝象徵著她那顆鮮紅的心,對這顆心我還不大瞭解,但我也許能給它安慰;德·蓋爾芒特夫人躲在微波蕩漾、神秘莫測的天鵝絨的紅光中,就像是早期的基督教女聖徒。於是,我感到不該用眼光折磨這個殉教者,我為自己的行為羞愧。「可是,街道畢竟是屬￿大家的呀!」

  「街道是屬￿大家的」,我重複了一遍,但使這句話有了另一層意思。我由衷地欽佩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她走在這條常被雨水淋得透濕、變得和意大利古城的街道一樣寶貴的大街上,夾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讓自己隱秘的生活加入到公眾生活中,神秘地出現在大家面前,任人接觸,就象那些異乎尋常地免費供人欣賞的名畫一樣。每逢我徹夜不眠之後第二天上午又出去散步,到了下午,我父母總勸我上床躺一躺,想法子睡一會兒。要找到睡眠,只要有習慣就行,用不著考慮許多,甚至不考慮更容易入睡。可我下午既沒有睡覺的習慣,也不可能不作考慮。入睡前,我老想著要睡著,結果反而睡不著;即使睡著了,還在想要睡著。這不過是朦朧的黑暗中出現的一抹微光,但足以把我睡不著的想法反射到睡眠中;繼而這反光又一次反射,使我感到我是在睡眠中產生睡不著的想法的;接著又一次新的反射,把我的覺醒……反射到一次新的睡眠中,我想對到我房間裡來的朋友們說,剛才我睡著了,但我卻以為沒有睡著。睡眠中的幻影模模糊糊,難以辨認,必須有極其敏銳和虛幻的感覺才能把它們抓住。後來在威尼斯我也有過同樣的感受:夕陽早已西下,天似乎全黑了,但由於視覺和聽覺一樣有持續作用,即使天黑了也看得見天黑前的形象,所以運河上空就象餘音縈繞一樣,久久回蕩著最後一線光亮;多虧這個餘音的看不見的回聲,我看見一座座披著黑天鵝絨的宮殿映照在灰濛濛的水面上,仿佛永遠不會消失似的。當我睡不著時,我經常想像一個海景;這一海景同它在中古時代的景象混合在一起,成了我經常做的一個夢。睡夢中我看見大海的波濤凝固不動,就象彩繪玻璃上的畫圖,中間有一座中世紀的古城;一衣帶水把城市一分為二;綠色的海水在我腳下延伸出去,沐浴著對岸一座東方風格的教堂和一些古老的房屋;這些房屋在十四世紀還存在,因此,朝它們走去,就仿佛在追溯歷史。在這個夢中,大自然學會了藝術,大海變得具有中世紀風格;在這個夢中,我渴望做到並且以為做到了力不所及的事。這種夢,我似乎做過很多次,但是,因為夢中想像的東西一般都屬￿過去,雖然從沒有見過,卻十分眼熟,所以我以為不是在做夢。可是相反,我發現我的確常常做這種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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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基督教的齋戒節期,即復活節前46天,節期內停止一切娛樂活動。

  人在睡眠時會變得軟弱無力,這一特徵也反映到我的睡眠中,不過是象徵性的:在黑暗中,我看不清朋友的面孔,因為人睡覺時閉著眼睛;我在夢中沒完沒了地為自己辯解,但當我想對朋友陳說理由時,我感到聲音梗在喉嚨口出不去,因為人睡眠時說話總是含含糊糊;我想走到他們身邊去,但我挪不開腿,因為人在睡眠時不走路;突然我出現在他們面前,滿面羞愧,因為人睡覺時不穿衣服。因此,閉緊眼睛,抿緊嘴唇,捆住雙腿,赤裸著身體,這就是我在睡眠中所看見的睡眠人的圖像,它很象斯萬送給我的那幾張有名的寓意畫,在畫中喬托①把嫉妒女神畫成嘴裡銜著一條毒蛇的惡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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