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二一二


  言歸正傳。我一生中每受到一次淩辱,事先都能在弗朗索瓦絲的臉上找到同情和安慰。看到她憐憫我,我就會惱火,就會打腫臉充胖子,說我沒有失敗,而是取得了成功。但是,當我看到她臉上流露出有節制的但又是明顯的懷疑神情時,看到她對她的預感充滿了信心時,我的謊言又不攻自破了。因為她瞭解事情的真相,但卻不吭聲,只是動一動嘴唇,仿佛嘴裡塞滿了肉,在慢慢地咀嚼。她真不會講出去嗎?至少有很長的時間我是這樣認為的,因為那個時候我認為只是通過說話才能告訴別人真情,連別人同我說的話我也會原封不動地把它們儲存在我敏感的大腦中,因此,我決不相信曾對我說過愛我的人會不愛我,就象弗朗索瓦絲一樣,當她在「報上」讀到有個神父或有個先生將違背郵局規定,免費給我們寄來能祛百病的靈丹妙藥或把我們的收入提高百倍的妙方時,她會深信不疑。(相反,如果我們的醫生給她最普通的藥膏治她的鼻炎,儘管她平時什麼樣的的痛苦都能忍受,卻會因為不得不給她的鼻子上藥而發出痛苦的呻吟,確信這藥「會使她的鼻子掉一層皮」,讓她沒臉見人。)弗朗索瓦絲第一個給我作出了樣子(這個道理我是後來才明白,而且付出了更痛苦的代價,讀者會在本書的最後幾卷中看到,是我的一個心愛的人給了我教訓),真情不說也會洩露出去,人們可以從無數的外表跡象,甚至從個性世界某些看不見的、與自然界的大氣變化相類似的現象中搜集到。這樣也許更可靠,用不著等別人說出來,甚至對別人說的話根本不必重視。按說我是可以覺察到這個問題的,因為那時我自己說話也常常言不由衷,可我的身體和行為卻不由自主地洩露了隱情,弗朗索瓦絲一看便明白了真相;我是可以覺察到的,不過,我必須認識到自己有時也很狡猾,也會撒謊。然而,我和大家一樣,說謊和狡猾直接地、偶然地受著一種個人利益的支配,是為了捍衛這一利益。為了一個美好的理想,我的思想任憑我的性格暗地裡完成這些緊迫而微不足道的工作,聽之任之,不加干涉。

  有時候,到了晚上,弗朗索瓦絲會對我很親熱,求我允許她在我房內坐一坐。每當這個時候,我似乎發現她的臉變得透明了,我看到了她的善良和真誠。可是不久,絮比安——我後來才知道他會多嘴——向我透露說,弗朗索瓦絲背地裡說我壞透了,變著法子折磨她,說要吊死我,還怕會玷污她的繩子。絮比安的這番話仿佛在我面前用一種前所未見的色彩印了一張表現我和弗朗索瓦絲關係的照片。這張照片和我平時百看不厭的展現弗朗索瓦絲對我衷心愛戴,不失一切時機為我唱頌歌的照片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這使我恍然大悟,不只是物質世界會呈現出同我們所見的世界截然不同的面貌,任何真實都可能會不同於我們直接的感覺,不同於我們借助一些隱蔽而又活躍的思想編造的真實;正如樹木、太陽和天空,倘若長著和我們兩樣的眼睛的人去觀察它們,或者某些不用眼睛而是用別的器官進行感覺的人去感覺它們(這時,樹木、太陽和天空就成了非視覺的對等物),就會和我們所看見的完全不同。就這樣,絮比安向我打開了真實世界的大門,這意想不到的洩露把我嚇得目瞪口呆。這還僅僅涉及到弗朗索瓦絲,她在我眼裡並不是一個十分重要的人物。是不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都是這樣的呢?假如有一天愛情中也出現這種事情,那會給我帶來多大的痛苦!這是未來的秘密。現在還只涉及到弗朗索瓦絲一人。她對絮比安講的這番話是她的真實想法嗎?會不會是為了離間我和絮比安呢?可能是怕我同絮比安的女兒親近而把她疏遠了吧?我費盡腦汁,左猜右想,但我心裡明白,弗朗索瓦絲究竟是愛我還是討厭我,不管用直接的或間接的方式,我都是無法弄清楚的。總而言之,是弗朗索瓦絲第一個使我懂得了這個道理,一個人,他的優缺點,他的計劃以及他對我們的意圖,並不象我過去認為的那樣是一目了然、固定不變的(就象從柵欄外看裡面的花園和它的全部花壇一樣),而是一個我們永遠不能深入瞭解,也不能直接認識的朦朧的影子,我們對於這個影子的許多看法都是根據它的言行得出來的,而它的言行提供的情況往往很不充分,而且互相矛盾。我們完全能夠想像得出,在這片陰影上交替地閃爍著恨的怒火和愛的光輝。

  我真心實意地愛著德·蓋爾芒特夫人。我要祈求上帝賜予我最大的幸福,讓她遭受各種災禍,讓她破產,讓她名譽掃地,讓她失去橫在她和我之間的一切特權,讓她沒有住處,也沒有人願意理睬她,這樣,她就會來求我,會到我這裡來避難。我在想像中仿佛看見她來找我了。晚上,當周圍的氣氛發生一些變化,或者我自己的身體有明顯好轉時,我的思想會變得非常活躍,那些早已被我遺忘了的感想會似滾滾的波濤湧入我的腦海,然而,我沒有利用我那剛剛恢復的體力來理清平時難得出現在我頭腦中的這些思想,沒有開始寫作,而是喜歡大喊大叫,把我內心的想法以一種激烈的、外露的方式抒發出來;這不過是空洞的演說,毫無意義的手勢,一部地地道道的驚險小說,枯燥乏味,信口開河,小說中的主人公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一貧如洗,來乞求我的施捨,而我卻時來運轉,變成了有權有勢的富翁。就這樣,我幾小時幾小時地遐想著,嘴裡念念有詞,大聲說著我在接待公爵夫人時應該說的話。儘管如此,我的處境依然如故。唉!事實上,我正是選擇這個可能集中了各種優勢,因而也就不會把我放在眼裡的女人奉獻我的愛情的。因為她家資巨萬,可同世界上最大的富翁相提並論,但又比他們高貴;還算她本人非凡的魅力,這使她成為眾人的女王,烜赫一時,遐邇聞名。

  我也感覺到了,每天上午我去迎她時她並不高興。可是,即使我鼓足勇氣,兩、三天內不到她散步的路上去等她(這對我無疑是莫大的犧牲),德·蓋爾芒特夫人也不一定會注意到,或者會把我這個克制的行動歸因於我發生了什麼意外的事情。只要還有可能,我是下不了這個決心的,因為我需要和她相遇,成為她瞬間注意的對象和打招呼的人。這種需要反復出現,使我不能控制自己,也就顧不得會惹她不高興了。我應該離開一段時間,但沒有這個勇氣。有時候我似乎拿定了主意,我讓弗朗索瓦絲給我收拾行李,可是她剛收拾好我叫她把衣服放回原處了①她不喜歡這樣,說我總是「搖擺不定」(她用了聖西門的語言。每當她不想和現代人競爭時,總會用前人的語言)。不過,她更不喜歡我用主人的腔調說話。她知道這對我不適合,我天生不是這樣的種。她用「裝腔作勢不適合我」這句話來表達她的這個想法。我要走也一定要到一個能使我和德·蓋爾芒特夫人接近的地方去,否則,我是萬萬沒有勇氣離開的。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假如我遠離德·蓋爾芒特夫人,到她認識的一個人那裡去,她知道這個人擇友非常挑剔,可他對我卻非常賞識,他可以在她面前談起我,這樣,即使不能從她那裡得到,至少也可以讓她知道我想要得到的東西;我可以同這個人商量能不能請他替我傳遞消息,只要有商量的可能性,哪怕他不同意,我也就可以給我那孤獨而無聲的夢想披上一層新的、有聲的、積極的形式,在我看來,這就前進了一步,可以說是一大成就;假如能有這種可能性,我不就離她更近一些了嗎?這總比每天上午孤孤單單、忍辱丟臉地在那條街上來回逛蕩要強吧。再逛也逛不出個結果來,我想向她傾訴的心曲一個也傳不到她的耳朵裡。她作為「蓋爾芒特夫人」有著怎樣神秘的生活,常使我魂牽夢縈,想入非非;如果利用一個有資格進出公爵夫人的府邸,出席她的晚宴,可以同她進行長時間談話的人作為媒介,間接地介入她的生活,這同我每天上午到街上去看她相比,固然距離遠了一些,但豈不是一種更為有效的接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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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正如一部模仿作品,為了不落俗套,會別出新裁地搞一些名堂,結果卻毀了最自然、最自信的形式,弗朗索瓦絲也從她的女兒那裡借來了一個詞語,說我是個癡子。——作者注。

  聖盧同我很有交情,對我也很賞識,但我總感到不敢當,因此從沒有把他的盛情厚厚意當作一回事。可是突然我對他發生了興趣。我多麼希望他能把我們之間的友誼和他對我的賞識說給德·蓋爾芒特夫人聽啊!我完全有可能向他提出這個請求的。因為熱戀中的男人如果有什麼長處還沒有被人瞭解,哪怕是非常微不足道的長處,總會想方設法透露給他心愛的女人聽的,就象被剝奪了繼承權的人通常總要讓人知道他有繼承權一樣。他為他的心上人不知道他有這些長處而苦惱,他想自我安慰,便對自己說,正因為你的這些長處是看不見的,說不定她還可能認為你有一些別人所不知道的優點呢。

  聖盧很久沒能來巴黎了,他說是公務纏身,其實是心情憂鬱,因為他和情婦的關係緊張,曾兩度瀕於破裂。他常來信說,如果我能到他部隊的駐地去看望他,那會給他帶來快樂。我在我這位朋友離開巴爾貝克的第三天,就收到了他寫來的第一封信。當我在信封上看到他部隊駐地的名字時,一股喜悅之情油然而生。這是一個小巧玲瓏的城市,市內住著貴族和軍人,周圍有一望無垠的原野,這種鄉村風光會使人相信它離巴爾貝克海灘很遠。其實不然。天晴的時候,遠處常常飄起斷斷續續的聲音,宛若一片浮在天邊的有聲水汽;正如一排排蜿蜒曲折的楊柳帷幕會使人看出樹下邊有一條看不見的河流一樣,這片有聲的水汽告訴人們有一個騎兵團在那裡變換隊形,進行操練。這此起彼伏的聲音使得市內各條街道和林蔭大道以及各個廣場的空氣最終也顫動起來,經久不息地回蕩著戰爭的音樂,四輪載貨車或有軌電車發出的粗野的轟鳴聲持續不斷,有如軍號吹出的震耳欲聾的集合號,在那些有幻聽感覺的人的耳畔經久回蕩,不讓他們有片刻的安寧。這個城市離巴黎不很遠,乘快車我可以趕回家睡覺,回到我母親和外祖母身邊。當我明白了我當天就可以返回巴黎時,我就被一種痛苦的思念折磨得心緒不寧,下不了決心到底是回巴黎,還是在這個城市過夜。但我也沒有勇氣阻止車站的一個職員把我的行李扛到一輛出租馬車上;我只好象一個沒有外祖母盼望我歸家的旅客,隨隨便便地跟在這個職員的後面,跟著行李走了;我只好什麼也不想,裝著知道自己想幹什麼的樣子,從從容容地上了馬車;我把騎兵營房的地址給了馬車夫。我生平第一次同這個城市接觸,我想,為了減輕我心中的不安,聖盧一定會到我下榻的旅館來陪我過夜的。門崗去找他了。我在軍營的大門口等候。十一月的冷風在這個酷似一條大船的軍營中呼呼地吹著。正是晚上六點鐘,走出軍營上街的人絡繹不絕,都是兩個兩個的,一個個踉踉蹌蹌,似乎剛剛上岸,在一個異國的港口暫時停留。

  聖盧來了。他的身子左右前後地搖晃著,眼前的單片眼鏡也隨著他身子一搖一晃。我沒有讓門崗通報我的姓名,急於想看到聖盧驚喜若狂的樣子。

  「啊!真不湊巧!」他一看見我就嚷了起來,臉一直紅到耳朵根。「這個星期我剛好值勤,八點以前不能外出。」

  他想到這第一夜沒有人陪我,有點擔心(因為他比任何人都瞭解我,知道我一到晚上就會憂慮不安,在巴爾貝克海灘他就發現我有這個毛病,常常設法為我排解憂愁),於是他停止了抱怨,向我轉過身,朝我投來一個個微笑和一道道溫柔可親但變化不定的目光,微笑直接從他眼睛中射出,目光卻經過了單片眼鏡的反射,但無不洩露了和我重逢的激動心情,同時也暗示著那個非常重要的,過去我一直不理解而現在卻對我至關重要的東西:我們的友誼。

  「我的上帝!您住到哪裡去好呢?說實話,我不會勸您去住我們搭夥的那個飯店的,它挨著展覽館,那裡就要舉行開幕式,人多得不得了。不去那裡!還是住到弗蘭德旅館去吧。

  那是一座十八世紀的豪華建築,裡面鋪著古老的地毯。這『顯得」象一座『具有歷史意義的古色古香的古老住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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