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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一


  現在,每天上午,她還沒有出門,我就早早地出去了,繞個大彎,來到她習慣走的那條街的拐角處,等候在那裡。當我感到她就要從這條街經過時,便裝著漫不經心的樣子走過去,眼睛看著相反的方向;當我走到她跟前,抬頭看她時,我故作驚訝,好象根本沒料到會在這裡碰見她。頭幾天,為了更有把握,我索性在門口等候。每當通車輛的大門打開(人們接踵而過,但看不見我要等的人出來),開門的聲音會在我心中持續振盪,久久不能平息。當觀眾崇拜一個紅得發紫的女伶時,儘管他不認識她,也會心情激動地「鵠立」在演員出入的門口,等候女伶出來;當憤怒的人群或某個偉人的狂熱崇拜者聚集在監獄或王宮的大門口,等著把一個判了刑的犯人淩辱一頓或把這個偉人舉起來歡呼他的勝利,每每從裡面傳來一點兒聲音,便會以為犯人或偉人就要出來,這時,他們也會激動萬分。但是,無論是名伶的崇拜者,還是等候判了刑的犯人的憤怒的人群,或是偉人的敬慕者,他們再激動,也沒有我在等候這位尊貴的公爵夫人出門時的心情激動。公爵夫人服飾淡雅,步態優美(和她步入某個沙龍或包廂時的姿態迥然不同),她善於把每天早晨的散步——對我而言,世界上只有她一個人散步——變成一首膾炙人口的詩歌,一副精美雅致的項鍊,一朵春天的奇葩。但是三天后,我怕門房看破我的詭計,就不再守候在門口,而是到公爵夫人必定經過的一個地方去等她。看歌劇以前,若是天晴,我常常在午飯前這樣出去溜上一圈;若是下雨,只要天空一晴,我便下去走走。我來到仍然透著濕氣的人行道上(陽光把濕漉漉的人行道照得金晃晃,像是鍍了一層金),在一個彌漫著霧靄,但在太陽的照耀下發出一道道金光的十字路口,我看見一個女學生,後面跟著她的女教師,或者看見一個戴白袖套的送奶姑娘,我木木地站在那裡,一隻手按在胸口上,我的心已經飛向一種我從未體驗過的生活。我竭力回憶那條街,那個時辰和那扇門(有幾次,我跟著這個女孩子,一直跟到她的校門口,她在門後消失了,沒有再出來)。我回想著這些形象,希望能再見到她們,幸虧她們旋踵即逝,沒有在我記憶中生根。這沒什麼。既然巴黎的街頭也象巴爾貝克的公路一樣,經常能看見美麗的少女(從前我常常幻想在梅塞格利絲的樹林裡能有美麗的少女出現),每一個少女都能在我身上激起一種強烈的欲望(而這種欲望也只有她們才能使我得到滿足),因此,我即使生了病也不會再象從前那樣憂慮,即使沒有勇氣寫作或讀書,也不會再象從前那樣憂愁,我覺得大地更加適宜居住,人生旅程更加充滿樂趣。

  從歌劇院回家的路上,我就為第二天作好打算了,除了幾天來我渴望找回的形象外,還得加上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形象,她那修長的身材,高高隆起的輕盈的金髮,還有她從她的堂弟媳的包廂裡向我投來的蘊含著溫柔的微笑。我決定走弗朗索瓦絲向我透露的公爵夫人習慣走的那條路。但是,為了再看一眼前天遇見的那兩個少女,我要儘量不錯過教理課的下課時間,但眼下,德·蓋爾芒特夫人那閃爍的微笑卻不時浮現在我眼前,使我產生一陣陣愉悅的戰慄。我幾乎是下意識地試圖把那閃爍的微笑和愉悅的快感,同我頭腦中早就存在的浪漫想法加以比較(就象一個女人剛從別人手中得到幾枚寶石紐扣,就立即想看一看它們對她的裙子會產生怎樣的效果),是阿爾貝蒂娜的冷漠無情,希塞爾的過早離開,以及在這之前同希爾貝特兩廂情願但一拖再拖的分道揚鑣,使我這些浪漫的想法(例如我渴望得到一個女人的愛情,和她共同生活,等等)擺脫了束縛,自由地飛翔。接著,我又把那兩個少女的形象同我這些想法逐一加以比較,然後,我又努力使我對公爵夫人的記憶同這些想法相適應。與這些想法相比較,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看歌劇留給我的記憶實在微不足道,她就象一顆小小的星星,在那光芒萬丈的彗星長尾巴旁變得黯然無光。再說,我在認識德·蓋爾芒特夫人之前就對這些想法非常熟悉了,相反,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記憶卻是不完整的,斷斷續續的。它始爾象其他俏麗女人的形象飄忽不定,繼而漸漸排斥了其他一切形象,最終專一地和我那些久已存在的浪漫想法合而為一了。就是在這樣的時候,在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記憶變得最清晰的時候,我才敢弄清楚這個記憶的真面目。可我當時並不知道它對我的重要性;它就好比我想像中的同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第一次約會,使我產生一種甜蜜愉快的感覺。僅此而已。這是德·蓋爾芒特夫人生活的真實寫照,是根據她的生活描畫出來的第一張草圖,唯一真正的形象。然而,在我有幸佔有這個記憶,卻不知道如何注意它的幾個小時內,應該是令人心醉神迷的,因為在這個時刻,我的愛的欲念總是無拘無束、不慌不忙、不知疲倦和無憂無慮地回到它的身邊,但是,隨著這個記憶被這些欲念逐步固定下來,當它從它們那裡獲得了更大的力量,它本身也就變得模糊不清,不久一點也認不出來了;毫無疑問,我在夢幻中把德·蓋爾芒特夫人在我記憶中的形象變得面目全非了,因為我每每看見德·蓋爾芒特夫人,總能發現我想像中的她和現實的她之間存在著差距,而且每一次的差距都不一樣。當然,現在,每當德·蓋爾芒特夫人在那條街的盡頭出現的時候,我遠遠看見的仍然是那個修長的身影和那張在輕盈的金髮下閃著明亮目光的臉蛋(我就是為了這些才到這裡來的,但我故意把眼睛看著別處,不讓她看出我來這裡的目的),然而,幾秒鐘後,當我走到她的身邊,把目光轉到她身上的時候,我看見的卻是一張無精打彩的臉孔和滿臉的紅疙瘩。我不知道她怎麼會有這一臉紅疙瘩的,也許是經常戶外活動的緣故,或者是粉刺。我故作驚訝地和她打招呼,她似乎不大高興,朝我冷冷地點了點頭,再也沒有《費德爾》那天晚上的和藹可親的笑容了。在開始的幾天,那兩個少女的形象同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形象爭奪得十分激烈,雙方都想把我的愛佔有,但終因力量懸殊,幾天以後,兩個少女的形象敗下陣來,漸漸消失,而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形象卻自然而然地不斷浮現在我的腦際。我終於把我的愛全部轉移到她身上。歸根結底,這是我心甘情願的,經過選擇的,同時也是為了使自己得到消遣。我把那兩個上教理課的少女和那個送奶姑娘拋到了腦後;可我再也不能在大街上找到我想尋找的東西了,再也看不見在劇院裡看到的那蘊藏於微笑中的溫柔和那修長的身影和金髮下亮晶晶的臉蛋了,只有在遠看的時候它們才存在。現在,我甚至說不清楚德·蓋爾芒特夫人長的什麼模樣,根據什麼我認出她來的,因為從外表的總體看,她的臉也和她的裙子、帽子一樣,一天變一個樣子。

  有一天,我看見迎面走來一個婦人,一件淡紫色長大衣的風帽下露出一張柔美而光潔的臉孔,碧藍的眼睛周圍對稱地釋放出誘人的魅力,鼻樑的線條似乎在臉上消失了。當我看見這個婦人時,為什麼我會感到一陣興奮顫慄掠遍全身,知道我不看見德·蓋爾芒特夫人決不會罷休呢?為什麼我會惶惑不安,故意裝著無動於衷的樣子,漫不經心地轉過腦袋,就象前一天當我在一條近道上看見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側影時一樣呢?她戴一頂海藍色的無邊軟帽,從側面看去,在紅兮兮的臉頰上縱向延伸著一個象鳥喙一樣的鼻子,左右橫著一隻目光鋒利的眼睛,宛若一個希臘女神。就只一次,我看到的不只是一個長著鳥喙鼻子的女人,而是一隻真正的鳥: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衣裙,乃至她的無邊軟帽都是毛皮做成的。她渾身包在毛皮中,不露出一絲棉布的痕跡,自然就象一隻禿鷲,覆蓋著黃褐色的單調的羽毛,柔軟而豐滿,就像是獸類的毛皮。在這天然的羽毛中間,小腦袋把她的鳥喙鼻子彎成圓形,那雙金魚眼睛閃爍著鋒利的藍光。

  有一天,我在那條街上來回躑躅了半天,始終不見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身影。驀然,我看見隱蔽在這個貴族和平民雜居區的兩座私邸中間的一家乳品鋪中,出現了一張模糊不清的陌生臉孔,一個服飾優雅的女人正在讓店主給她拿「瑞士式幹乳酪」。我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她是誰,公爵夫人那銳利的目光便閃電般地落到了我的身上,過了一會兒,她的形象的其餘部分才映入我的眼簾。還有一次,我一直等到中午十二點也沒有遇見她,我知道沒有必要再等下去了,便鬱鬱寡歡地往家裡走去。我心裡沮喪至極,愣愣地看著一輛車開過去,卻是視而不見。驀地,我意識到車中一位貴婦透過車門在向我點頭示意。她正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她那鬆馳而蒼白的,或者反過來說緊張而鮮明的臉部線條,在一頂圓帽下,或者說在一根高聳的羽飾下,展示出一個陌生女人的臉孔,我一時竟沒有認出來。對於她的問候,我沒有來得及還禮。還有幾次,我回到住處,在門房附近發現了她,那個可憎的門房——我最討厭他瞟來瞟去的審視的目光了——正在畢恭畢敬地向她請安,當然少不了向她打「小報告」。因為蓋爾芒特家的下人全都躲在窗簾後面,膽戰心驚地窺視著這場他們聽不見的談話,在這之後,公爵夫人肯定會禁止這個或那個僕人外出,他們一定是被這個「愛進讒言」的門房出賣了。

  由於德·蓋爾芒特夫人連續不斷地向我展現出一張張迥然不同的面孔,而這一張張面孔,在她的整個打扮中佔據的位置是相對的,多變的,時而大,時而小,因此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愛並不是傾注在這千變萬化的肉體和紡織品的某個部分上。她可以一天換一張臉,一天換一身服飾,看到她我照樣會心慌意亂,手足無措。因為透過這不斷變化的臉孔和服飾,透過這新的衣領和陌生的臉頰,我依然感覺得到是德·蓋爾芒特夫人。我鍾情的是這個指揮著這一切的看不見的女人。就是她,她對我有敵意,我就會黯然神傷;她靠近我,我就會心慌意亂,惶惑不安;我渴望能把她征服,把她的朋友從她的身邊統統趕走。她可以插一根醒目的藍羽毛,也可以炫耀她赭紅色的肌膚,她這些行動對我不會喪失意義。

  我自己倒沒有覺出德·蓋爾芒特夫人討厭每天在路上遇到我,不過,我從弗朗索瓦絲的臉上看出了幾分。每天早晨,當弗朗索瓦絲侍候我出門時候,她的臉上充溢了冷漠、責備和憐憫。我剛開口問她要我的衣服,就感覺到從她那張肌肉收縮、神態尷尬的臉上升起了一股逆風。我根本沒有想贏得弗朗索瓦絲的信任,我覺得這是白費力氣。她擁有一種神秘的力量——這對我始終是個謎——能迅速知道我們——我和我的父母親——會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情。也許這算不上一種超自然的力量,可以用某些特殊的情報手段來解釋。有些野蠻部族就是通過一種特殊的方式獲得某些信息的,要比郵局把這些信息傳送到歐洲殖民地早好幾天,其實不是通過心靈感應,而是借助於烽火,從一個山崗傳到另一個山崗,最後傳到他們那裡。因此,就我每天上午散步這個特殊情況而言,可能是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僕人聽到他們的女主人對每天在路上遇見我表露過厭煩情緒,而他們也可能把這些話講給弗朗索瓦絲聽。說實話,即使我父母不讓弗朗索瓦絲而讓另一個人來侍候我,情況也不會好到哪裡去。從某種意義上講,弗朗索瓦絲比別的僕人要少一些僕人氣。她的感覺,她的善良和慈愛,她的嚴厲和高傲,她的狡獪和局限性,她的白皙的肌膚和紅兮兮的雙手,都說明她是個鄉下姑娘,她的父母親「日子過得挺不錯」,但後來破產了,不得不送她出來當僕人。她在我們家好比是鄉村的空氣和一家莊園的社會生活,五十年前,它們被一種顛倒的旅行——不是旅行者走向旅遊勝地,而是旅遊勝地走向旅遊者——帶到了我們家中。正如基地區博物館中的玻璃櫥櫃裝飾著農婦們製作並用金銀線鑲邊的稀奇古怪的物品一樣,我們巴黎那套單元房間也裝飾著弗朗索瓦絲從傳統和地方的觀念汲取的臣服於源遠流長規則的話語。她善於繪聲繪色地描述——就好象用彩色絲絨刺繡一樣——她兒時的櫻桃樹和小鳥,她母親的靈床。這一切她都還記憶猶新,歷歷在目。但是儘管如此,當她踏進巴黎,到我家當僕人後,沒過多久就和各層樓上的僕人在意見上和法學觀念上一致起來了(更何況任何人處在她的地位也會有同樣的變化),她因不得不對我們表示尊敬而耿耿於懷,把五樓的廚娘罵她主人的粗話學給我們聽,那副揚眉吐氣的神情使我們生平第一次感到和五樓那個令人討厭的女房客有了共同的利害關係,我們不禁心想,也許我們真的是主人呢。弗朗索瓦絲性格的變化也許是不可避免的。有些極不正常的生活方式,必定孕育著某些瑕疵,就象法國國王的生活,他在凡爾賽宮,周圍是他的侍臣,他的生活和古埃及的法老和中世紀的威尼斯總督的生活一樣奇特,不僅是國王的生活,還得加上侍臣的生活。僕人的生活自然就更加奇特了,只是習慣蒙住了我們的眼睛,使我們覺察不到。但是,即使我把弗朗索瓦絲辭退了,我仍然需要有一個僕人呆在我身邊,這人有同樣的甚至更加特別的缺點。因為我後來又用過好幾個僕人,僕人的一般缺點他們應有盡有,但到我家後仍然很快發生了變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為了不被我性格的鋒利尖角刺傷,他們都在自己性格相應的部位上裝進一個相應的凹角。相反,他們卻利用我的空子插進他們的尖角。而這些空子正因為是空子,我甚至還不知道它們的存在,也不知道我的僕人鑽空子伸過來的尖角。但是我的僕人得寸進尺,越變越壞,使我終於知道了存在於我性格中的空子。正是通過他們不斷養成的缺點,我才看到了我固有的不可克服的缺點,可以說他們的性格是我的性格的反證。從前,我和我母親經常譏笑薩士拉夫人,因為她總是用「那一種人,那一類人」稱呼僕人。但我不得不承認,我不想更換弗朗索瓦絲,恰恰是因為換上來的僕人不可避免地還是屬￿僕人那一種人,還會是我的僕人那一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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