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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七


  起初周圍只是一片昏暗。突然,人們的目光遇到從黑暗中發出的磷火似的光線,那是一位知名人物的眼睛發出的閃光,猶如一塊看不見的寶石;人們看見奧馬爾公爵彎著身子的側影,就象清晰地呈現在黑底徽章上的亨利四世的頭像。一個隱蔽在黑暗中的貴婦人大聲地在跟他說話:「請親王殿下允許我給您脫大衣。」可是親王卻回答說:「不敢當,怎麼好勞駕呢,德·昂布勒薩克夫人。」儘管親王委婉拒絕,她還是堅持給他脫下了大衣,而她也因得到這份殊榮而受到眾人豔羨。

  但是,在其他包廂內,那些坐在這些昏暗的神龕中的白衣女神,全都靠在內壁上隱蔽起來了,誰也看不見她們。然而,隨著演出的進行,她們那模糊的人影從容不迫地,一個接一個地從鋪滿了她們影子的深暗中浮現出來,向著亮光升起,露出半裸的軀體,停留在包廂那垂直的邊界和半明半暗的海面上。她們的臉光輝燦爛,羽毛扇在她們面前搧出滾滾波濤,輕盈,歡快,泡沫四濺;她們的頭髮絳紅色中閃著珠光寶氣,似隨海潮波動。接著,池座開始顯現。這是凡人的所在地,和那昏暗而透明的海上王國永遠隔離,海洋女神明澈的雙眸反射的光焰散佈在平展的海面上,為這個王國確立了邊界。海岸上的活動椅子,池座中的奇形怪狀,根據透視法的唯一法則和不同的入射角映入她們的眼簾,正如對於外部世界的兩個部分,即對於礦物,對於同我們毫無交往的人,我們並不屑朝他們微笑或看他們一眼,因為我們深知,他們根本沒有和我們一樣的靈魂。相反,在海上王國的疆域內,容光煥發的海洋的女兒不時地回頭,沖著吊在曲折邊界上的蓄著鬍鬚的半人半魚神,或朝著一個一半是人的海神嫣然微笑。這個半人半神,頭蓋象一塊光溜溜的鵝卵石,上面沾著一根被海潮卷來的柔滑的海藻,眼睛宛若大水晶石做成的圓盤。她們向他們俯下身子,給他們遞送糖果。有時,海潮讓出一條幹道,迎來一位仙女,她姍姍來遲,面帶笑容和羞色,似一朵怒放的鮮花,剛剛浮出黑暗。一幕劇演完了,被凡間悅耳喧嘩聲吸引到海面的眾仙女此刻不再希望聽到這些聲音了,一起潛入海底,消失在茫茫黑暗中。這些好奇的女神是為了稍微看一看凡人的作品才出現在她們隱蔽所的門口的,而凡人卻無法走近。在所有這些隱蔽所中最負盛名的是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名下的正廳包廂,那塊半明半暗的大礁岩。

  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儼然是一位偉大的仙女,從遠處主持眾仙女的娛樂活動。她故意退縮在後,坐在側面的長沙發椅上,鮮紅奪目的長沙發猶如露出海面的紅珊瑚岩礁。旁邊有一道巨大的玻璃反光,大概是一面鏡子,好似一束光線射在晶瑩奪目的水面上形成的切面,垂直,暗淡,流動。一朵碩大的白花,毛絨絨的象翅膀,從親王夫人的額頭沿著臉頰的一邊垂下,似羽毛,似花冠,又似海花,妖豔,輕柔,生機勃勃,情意綿綿,隨臉頰的曲線波動,遮住了半個臉蛋,象一枚肉色的翠鳥蛋,藏在柔軟的窩裡。親王夫人頭上的發網直垂眉際,繼而又在下面的喉部複現,是用南半球的一些海洋上捕捉到的白貝殼做成的,點綴著一顆顆珍珠,猶如一件剛剛浮出波濤的海上鑲嵌畫,不時地沉入黑暗中。即使在黑暗中,親王夫人那雙晶瑩閃光的眸子仍然表明她的存在。她天香國色,美貌絕倫,儘管在半明半暗中的少女一個個花容月貌,秀色可餐,卻難以同她媲美爭輝。她的美不單單表現在她的肉體上,即她的頸背、肩膀、胳膊和腰部。她那妙不可言、引人入勝的身段線條是無數看不見的線條的準確和必然的出發點,這些看不見的線條從公主周圍四散展開,猶如一尊理想的塑像在半明半暗中投下的光譜,光怪陸離,使人幻覺叢生,想入非非。

  「那是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我的鄰座對同她一起來的先生說,故意把「親」字拉長,使這一稱呼顯得滑稽可笑。「她滿身都是珠寶。我想,要是我有這麼多珠寶,我絕不會象她那樣擺闊。我認為那有失體統。」

  然而,那些到處打聽有誰來看戲的人,一旦認出親王夫人,就會感到美的寶座非她莫屬。的確,象盧森堡公爵夫人,德·莫裡安瓦爾夫人,德·聖德費爾特夫人以及其他一些貴婦人,她們的面部特徵是,一張兔唇和一個大紅鼻子離得很近,或者上唇又細又密的汗毛和滿臉皺紋難解難分。再說,這些特徵已經夠迷人的了,因為它們雖然象一個簽名一樣只有約定的價值,卻能使人讀到這個大名時肅然起敬;不僅如此,它們最終會使人相信,長相醜陋乃是貴族特有的一大標誌。一個名門貴婦,她的臉只要能顯出尊貴就行,美不美倒無所謂。但是,有如某些畫家,他們在畫布下端不是署上自己的名姓,而是畫上一個美麗的圖案,一隻蝴蝶,一隻蜥蜴,,或是一朵花;同樣,蓋爾芒特親王夫人也在她的包廂的一角藏下了一個美妙的軀體和一張動人的臉蛋,以此表明美也許是最高貴的簽名。因為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帶到劇院來的,都是她生活圈裡的人,她的光臨,在那些崇拜貴族的人眼裡,無疑最有力地證明了她的包廂所展示的畫圖具有雄辯的真實性。這個包廂展現了親王夫人在她慕尼黑和巴黎府邸中那與眾不同的生活畫面的一個側影。

  我們的想像力好比一個出了故障的手搖風琴,彈出的調子總跟指定的樂曲不一樣。每當我聽到有人談起蓋爾芒特—巴維埃爾公主,總會聯想到十六世紀的某些作品。現在她就在我面前,正在請一個穿燕尾服的胖男人吃冰糖果點,因此,我必須竭力擺脫她在我身上引起的這些聯想。誠然,我還不能由此得出結論,說她和她的客人同旁人沒有兩樣。我深深懂得,他們在這裡所做的一切,不過是逢場作戲;為了拉開他們真實生活的序幕(當然,他們生活中的最重要的一幕並不在這裡演出),他們約好按照他們的禮節行事,而我對他們這套禮節卻一竅不通。他們一個佯裝請吃糖果,一個佯裝拒絕。這樣的舉動毫無意義,是事先規定好了的,就象舞蹈演員的舞步,時而踮起足尖,時而圍著一條披肩旋轉。誰知道呢?說不定女神在遞糖果的時候,會以揶揄的口吻說:「您要糖嗎?」因為我看見她在微笑。可是,這與我有什麼關係?我似乎覺得,這句話由一個女神向一個半人半神說出來,雖然故意冷淡生硬,具有梅裡美①或梅拉克②筆下的風格,卻高雅優美,令人回味無窮。而那個半人半神,心裡非常清楚他們兩人所要概括的崇高的思想究竟是什麼,因為他們就要重溫他們真實的生活。他順應這場遊戲的規則,以同樣神秘而狡黠的語氣說:「是的,我很想要一顆櫻桃。」我仿佛在凝神聆聽這場對話,聽得津津有味,就象在聆聽《一位舞臺新秀的丈夫》③中的一場。這齣歌劇缺少我所熟悉的詩意和深奧的見地,而我設想梅拉克是完全有能力使他的劇作充滿詩意和深奧的見地的,不過,我認為沒有這些東西反倒顯得優雅,一種傳統的優雅,因而也就更為神秘,對人更有啟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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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梅裡美(1803—1870),法國作家。寫有戲劇集、詩集和小說,尤以中短篇小說著稱。
  ②梅拉克(1813—1897),法國劇作家,著有多部滑稽歌劇。
  ③法國劇作家梅拉克的作品。


  「那個胖子是加朗西侯爵。」我的鄰座裝出很知情的樣子說,後頭人嘁嘁喳喳議論的名字,他沒有聽見。

  巴朗西伯爵伸長脖子,側著臉,滴溜滾圓的大眼睛貼在單片眼鏡的鏡片上,在透明的黑暗中徐徐移動。他似乎目無池座裡的觀眾,活似玻璃魚缸中的一條魚,在裡面游來遊去,對前來參觀的好奇的觀眾視若不見。他時而停步不前,渾身披著苔蘚,喘著氣,令人起敬;而觀眾卻說不出他是否無恙,是在睡覺,還是在遊動,或者在產卵,或者勉強在呼吸。我對他羡慕極了,誰也沒有象他那樣使我羡慕過:因為我一看便知道,他是這個包廂的常客,親王夫人給他遞糖時,他神態冷漠,愛理不理。於是,親王夫人用她那雙鑽石雕琢成的美麗的眸子向他瞥了一眼。每逢她這樣瞧人時,智慧和友誼會使她那美麗的眼睛變成一汪秋水;但當它們靜止時,它們的美就變成了純物質的東西,只會發射出礦物的光輝,如果反射作用使它們稍為移動一下,它們就會迸發出一條垂直的非人所有的燦爛光焰,把整個池座映得通紅。可是貝瑪演出的那幕《費德爾》即將開始,親王夫人向包廂的頭一排走來。這時候,她仿佛象演員登場似的,隨著她經過的光區不同,我看見她的首飾不僅改變了色彩,而且改變了物質。包廂乾涸了,顯露了,不再是海洋的世界了,公主也不再是海洋女神了。她頭上裹著的藍白兩色的纏巾,酷似身穿紮伊爾(也可能是奧羅澤馬納①)戲裝的出色的悲劇演員。她在第一排坐了下來。我看見那個溫暖的翠鳥窩,好似天國的一隻大鳥,軟綿綿、毛茸茸的,燦爛奪目,溫情脈脈地保護著她那白裡透紅的臉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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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紮伊爾是十八世紀法國作家伏爾泰的悲劇作品《紮伊爾》中的女主人公,奧羅澤馬納是劇中的男主人公。該劇通過一個愛情悲劇對宗教偏見提出了強烈的控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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