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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六


  德·阿格裡讓特親王的貼身男僕常來公爵夫人家送信,同弗朗索瓦絲混得很熟。他告訴弗朗索瓦絲,他確實聽到社交界在議論聖盧侯爵和德·昂布勒薩克小姐的婚事,這差不多已經定了。

  德·蓋爾芒特夫人把她的生活注入那幢別墅和那間樓下包廂裡,因此,在我看來,它們同她的居室一樣神奇如夢境。帕爾馬、蓋爾芒特—巴伐利亞和吉斯這些名字使公爵夫人前往度假的別墅不同於其它所有的別墅,使她每天從公館乘坐她的馬車前去參加的晚會不同於其它所有的晚會。但是,即使這些名字告訴我,德·蓋爾芒特夫人在生活連續不斷地存在於這些度假別墅和晚會中,但它們卻不可能向我提供有關她本人的任何情況。每幢度假別墅,每次晚會,都給予公爵夫人的生活以一次不同的確定,但是,它們僅僅使它換上一層神秘的色彩,卻不能使它有半點洩露,它被一塊壁板擋住,被裝進一隻罎子裡,只是隨眾人的生活波濤而流動。狂歡節,公爵夫人可以面朝地中海用午餐,但這是在德·吉斯夫人的別墅裡,巴黎社交界的女王身穿白凸紋布連衣裙,在眾多的親王夫人中間,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賓,和別的女賓沒有差別,這就更令我神往,而她自己也象一個舞蹈明星獲得了新生,在一場奇特虛幻的芭蕾舞中,她的女舞伴一個個都被她取而代之;她可以觀看皮影戲,但這是在帕爾馬公主的一次晚會上;她可以聽悲劇或歌劇,但這是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包廂裡。

  我們往往把一個人生活中的各種可能性,把對他將要離開或將去會見的熟人的記憶,都集中於他的身上,因此,當我從弗朗索瓦絲那裡得知,德·蓋爾芒特夫人要步行去帕爾馬公主家赴午宴,而在將近中午時分,當我看見她從家裡出來,穿一條粉紅色的緞子連衣裙,裙子上方露出相同色彩的臉蛋,猶如夕陽下的一片彩雲,這時候,我看見聖日耳曼區的所有的快樂都呈現在我面前,集中在她的矮小的身軀下,就象集中在一隻貝殼裡,夾在玫瑰色珍珠層那發光的殼瓣中間一樣。

  我父親在部裡有一個朋友,叫A·J·莫羅。為了區別于其他莫羅,他總留意在他的姓前加上他的名的兩個首字母,久而久之,大家乾脆叫他A·J了。可是,我不知道這位A·J是怎樣弄到一張歌劇院盛大演出會的池座票的。他把這張票寄給我父親了。因為貝瑪要演出《費德爾》①中的一幕(從我第一次對她的演出感到失望以來,再沒有看過她演戲),我外祖母讓我父親把這張票給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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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國十七世紀著名劇作家拉辛(1639—1699)的名著。

  說實話,這次能不能去聽貝瑪演戲對我倒無所謂,可是幾年前,她曾使我神魂顛倒,如醉如癡。當我看到我從前迷戀的,甚至比健康和休息還要珍視的東西,現在卻引不起我的興趣時,我也有悵然若失之感。我何嘗不想離得近一些去靜觀我的想像力朦朧地看到的、被分割成一片一片的寶貴的現實呢?而且這種熱情不減當年。但是現在,我的想像力不再把它們置於一個名伶念臺詞的技巧之中了。自從我到埃爾斯蒂爾家去過幾次後,我從前對貝瑪的朗誦技巧,對他的悲劇藝術的迷信,已轉移到某些地毯和現代畫上了。既然我的信念,我的願望不再能使我對貝瑪的朗誦和姿態保持永恆的崇拜,它們在我心中的「映象」也就漸漸萎謝了,正如古埃及死人的「映象」①,必須不斷地為它提供食糧,才能維持它的存在。這一藝術如今變得稀薄如紙,一撕就破,已經失去了內在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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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古埃及人認為,人死後會有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映象留在屍體附近;人們給它供奉祭品以維持其生存。

  我利用我父親收到的那張票,登上了歌劇院的大樓梯。我瞧見前面有個人,開始我把他當成德·夏呂斯先生,他的背影看上去很象德·夏呂斯先生。當他回頭向劇場的一個職員打聽什麼事情時,我發現我弄錯了。但是,我根據這個陌生人的衣著以及他同男檢票員和女引座員——他們沒有馬上答腔——講話的姿態,毫不猶豫地把他歸入德·夏呂斯先生那個階層中。因為儘管各人有各人的特徵,可是在那個時代,在富有的、服飾華麗的爵爺和富有的、服飾華麗的金融家或大工業家之間,總存有非常明顯的差別。金融家或工業家對下級講話口氣傲慢,不容置辯,並以為這就是他的瀟灑風度。可這們爵爺卻笑容可掬,和藹可親,露出謙遜而耐心的神態,裝成一名普通的觀眾,並把這看成是他良好教養的一個特徵。當一個銀行家的闊少爺此刻走進劇院,看見這位爵爺滿臉微笑中透著善良,掩蓋了他那個特定的階層在他身上劃下的不可逾越的界線,要不是他發現他的相貌和最近報上刊登的現在正在巴黎逗留的奧地利皇侄薩克森親王肖像十分相象,真會把他當作一個出身寒微的平民。我知道他是蓋爾芒特家的摯友。當我走到檢票員身邊時,聽見薩克森親王(或者是假定的那位親王)笑吟吟地說:「我不知道是幾號包廂,我表姐跟我說,我一打聽就會知道的。」

  也許他就是薩克森親王。當他在說「我表姐跟我說,我一打聽就會知道的」這句話時,他的眼睛通過想像而看見的也許就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她要是真在,我就能一睹她在她堂弟媳的樓下包廂裡的生活片斷了,她的生活總是令我難以想像)。因此,這個與眾不同的微笑的眼神,這些極其普通的言語,用可能有的幸福和靠不住的聲譽這兩根觸鬚,交替地撫摩著我的心,它們帶給我的溫情遠非一個抽象的夢幻所能比擬。至少,他向檢票員講這句話的時候,把一條可能通往一個新世界的道路,連接到我日常生活中的一個平凡的夜晚上來了。檢票員說了句「樓下包廂」,並用手指了指走廊,他便走了進去。走廊潮濕異常,牆壁裂縫累累,仿佛通往海底岩洞,通往神奇的海洋仙女的王國。我前面只有一個漸漸遠去的穿晚禮服的先生,可是,我不停地在想,他是薩克森親王,他要去看望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這個念頭就象一個不靈便的反射鏡,圍繞著他轉動,卻不能把光線正確無誤地投射到他身上。雖然他孤身一人,但是這個和他毫無關係的、摸不到的、無邊無際的、象投影那樣不連貫地跳動著的念頭,仿佛走在他的前頭,在給他引路,它象雅典娜女神①,寸步不離她的希臘士兵,而別人卻看不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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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雅典娜為希臘神話中的智慧女神;是古希臘雅典城的保護神。

  我來到座位上,一面竭力回憶《費德爾》劇中的一句詩,可我記不確切了。按照我背出來的這句詩看,它的音步數跟規定的數目不一樣,但是因為我不想去數音節,所以我認為要衡量它的平衡是否失調,要衡量它是否是一句古典詩,這之間並不存在任何共同的標準。它顯得那樣冗長,哪怕去掉六個甚至更多的音節,以改成一句十二音節的詩,我都不會感到吃驚。但我驀地回憶起這句詩來了,驟然間,一個不通人性世界的那些難以鏟平的凸凹不平,竟魔術般地煙消雲散了,詩句的音節頓時符合十二音節詩的韻律,多餘的音節猶如一浮出水面就破的氣泡,輕鬆而靈巧地消失了。我白費了半天腦筋,其實它才多出一個音步。

  池座的一些票是在劇院售票處零售的,賣給假充高雅的人或好奇的人,他們想盡情觀望那些他們平時沒有機會從近處看到的人。的確,在這裡,他們可以公開觀察這些人的通常是隱秘的社會生活的真實面,因為帕爾馬公主把二樓、樓下以及樓廳的各個包廂全都分給了她的朋友,劇場仿佛成了沙龍,每個人隨意離開座位,到這個或那個女友身邊去坐一坐。

  我周圍盡是些庸俗之輩,他們並不認識預訂戲票的觀眾,卻想表明自己認出了他們,便大聲喊著他們的姓名。他們還說,這些預訂戲票的人來這裡猶如進了他們的沙龍,言下之意,他們是不會專心看戲的。可是恰恰相反。一個有才氣的大學生,為了聽拉貝瑪演唱而買了張池座票,一心想的是不要弄髒他的手套,不要妨礙別人,同機遇賜與他的鄰座搞好關係,不時微笑著追蹤一個稍縱即逝的目光,不禮貌地避開一個相遇的目光,一個熟人的目光,當他在劇場裡發現這個熟人時,他心慌意亂,不知所措,但還是決定去同她打個招呼,他還來不及走近她身邊,就聽得三下鈴響,就好象希伯來人在紅海中逃跑①那樣,從男女觀眾組成的兩股洶湧澎湃的浪峰中間逃跑了,他要他們站起身,他踏破了她們的裙子,踩髒了他們的半統靴,這說明他是專心要看戲的。恰恰相反,唯有上流社會的人才會有閒情逸致看戲(當然還得有才智才能看懂戲),因為他們坐在樓廳欄杆後的包廂中,就象坐在懸空的揭掉了隔板的小沙龍裡,或者象在供應牛奶和鐵線蕨糖漿濃茶的小咖啡館裡一樣,不會被這座那不勒斯風格建築物的金框鏡子和紅椅子嚇壞,——因為他們滿不在乎地把一隻手放在支撐這個歌劇藝術殿堂的鍍金柱子上,——因為他們對兩個張開雙臂的雕像把棕櫚和桂花獻給他們的包廂這種過分的榮譽並不感到受之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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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據《聖經》記載,希伯來人在摩西率領下逃離埃及。行至紅海,發現埃及法老帶人追蹤而至。上帝使出強烈東風;刮開海水,出現一條旱道,希伯來人就從這條旱道上過了海。埃及人追至海中,海水合攏,把他們全部吞噬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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