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一九四


  我追上安德烈,重又在她面前讚揚起阿爾貝蒂娜。我那麼反復強調,我似乎覺得她不會不在阿爾貝蒂娜面前學舌。可是我後來從來沒聽阿爾貝蒂娜說她知道這些事。安德烈對別人心事的理解和待人之周到,要勝過阿爾貝蒂娜十分。找到恰如其分的眼神、字句、動作、極為巧妙地叫人開心;一個感想,可能叫人難受,便吞進腹中;犧牲一小時的遊戲,甚至一個上午,一次遊園聚會(又顯出這不是一種犧牲的樣子)以留在心情悲傷的男友或女友身邊,向他(或她)表示她寧願陪他(或她)一個人而不喜歡那些輕浮的快樂,這都是她習慣成自然的高尚情懷。當人們進一步瞭解她時,簡直可以說,她的情形猶如那些本來很膽小但是不願意顯出恐懼的小英雄,她們的勇武尤其值得讚揚。簡直可以說,這種善良絲毫不存在她的天性之中,她隨時隨地表現出來,乃出於精神高尚,感覺敏銳,要表現出是別人的忠誠朋友的良好意願。

  關於我和阿爾貝蒂娜之間的緣份,聽著她對我說的動人言辭,似乎她會全力以赴以成全我們。然而,可能出於偶然,可以安排的、能夠將我和阿爾貝蒂娜結合在一起的事情,她從來沒有幹過一樁。我不敢發誓說,為了讓阿爾貝蒂娜愛上我,我下的那些功夫在她朋友的心中即使沒有引起搞些什麼秘密勾當以從中作梗的話,至少在她心中引起了某種憤怒。當然這種憤怒掩飾得很好,而且出於高尚的情操,說不定她自己也在與之作鬥爭。安德烈的種種善意周到,阿爾貝蒂娜是做不到的。然而安德烈內心深處是否善良,我無法肯定,正如那以後我對阿爾貝蒂娜是否善良也不能肯定一樣。

  安德烈對阿爾貝蒂娜感情奔放而流於輕浮,總是表現出慈愛的寬容,對她說話,微笑,全是一個女友的話語和微笑。更有甚之,她總是以朋友的身份行事。為了叫這個貧困的朋友享受她自己的奢華,為了使這個窮朋友幸福,我日復一日地看見她比打算得到君主垂青的弄臣還要賣力,而個人從中沒有任何好處可撈。別人在她面前憐憫阿爾貝蒂娜的貧困時,她是那樣溫和,話語憂傷而感人肺腑,真是令人動容。較之對待一個富有的朋友,她更是操上一千倍的心。如果有人提出,阿爾貝蒂娜說不定並不象人們說的那麼貧窮,安德烈的眉宇間就會罩上一層難以察覺的烏雲。她似乎怏怏不樂。如果別人還要進一步說,歸根結底,阿爾貝蒂娜也許並不會象人們想像的那麼難找婆家,她就要極力與您說相反的話,幾乎惱火地反復說:「可惜,她一定嫁不出去!這我知道,而且這叫我心裡夠難受的了!」

  甚至對我而言,在這幫少女中,她也是唯一在我面前從未傳過別人對我說的不好聽的話的人。更有甚者,假如是我自己嘮叨這些話,她還佯裝不相信或者作出解釋,使那些話變得不傷人了。這一系列的長處,就叫機靈。有的人,如果我們要去跟誰決鬥,他們首先要向我們祝賀,並且補充一句,說沒有理由要這樣幹,這是為了在我們眼中更抬高我們表現出的勇氣,我們並不是不得已而為之。機靈就是這些人的特性。有人與這種人正相反,在同樣的情況下,他們說:「你肯定很討厭與人去決鬥,可是另一方面你又咽不下這口氣,不這麼幹不行。」①在任何事情上總有說好與說壞的。如果我們的朋友在我們面前複述別人說我們的傷人的話,而且為這樣做而感到高興,或至少感到無所謂,便證明他們對我們講這些話的時候,並不怎麼能設身處地,並不怎麼愛我們,還要往我們身上針刺、刀割,就象往動物腸膜上針刺、刀割一樣。而另外一種朋友,也就是滿腦子機靈的朋友,他們聽到別人對我們的行動之所言,或者我們的行為使他們產生什麼看法,會使我們不快,他們總是對我們加以隱瞞,這種藝術可以證明他們具有高超的遮掩本事。如果他們確實不往壞處想,而且人家說的話叫他們不好受,正象這些話也會叫我們難過的話,這種遮掩是並無不妥之處的。我想,安德烈就屬￿這種情況,當然我這樣說並無絕對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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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普氏本人1897年2月6日即在默東森林與讓·洛蘭決鬥過。

  我們早已走出小樹林,沿著人跡罕到的崎嶇小路前進。安德烈倒一點不轉向。

  「看,」她忽然對我說,「這就是你那了不起的克勒尼埃。你還挺有運氣,這正好是埃爾斯蒂爾畫的那種天氣,那種光線。」

  頓時,在我腳下,我辨別出了埃爾斯蒂爾所窺視和撞見的海上仙女,她們躲藏在山岩之間,避過炎熱。在可與達·芬奇的一幅畫相媲美的暗色透明塗料下,這些美麗動人的影子,在樹蔭遮掩下,轉瞬即逝,靈活敏捷,默默無語,隨時準備在陽光一抖動之時便溜到石頭下面去,躲藏在石縫間。陽光的威脅一過去,這些影子又飛快回到山岩或海帶旁。在懸崖和顏色消褪的大洋那碎成斑斑點點的陽光下,這些影子似乎又在看守著山岩或海帶小憩,是一動不動而又輕浮的看門女人,緊貼著水面露出她們那凝脂般的身體和暗色眼珠那專注的目光。可惜我還在為環坐猜物遊戲時從希望的頂巔跌落下來而痛苦悲傷,所以我並沒有體會到不是這種情緒時我會體會到的那種快樂。

  我們又和其他少女會齊,踏上歸途。現在我知道我愛的是阿爾貝蒂娜了。可惜,我倒不為讓她知道此事而操心。自從在香榭麗舍大街遊戲以來,雖然我的愛情相繼眷戀的人幾乎都一樣,我的愛情觀卻已發生變化。一方面,向我心愛的人傾訴,表白自己的柔情,我似乎覺得這不再是談戀愛最重要、最必要的一幕了;愛情本身,我似乎也覺得不是外在的現實,而只是主觀的快樂了。這種快樂,我感到,唯其阿爾貝蒂娜不知道我會感受到,她才會更加高高興興地去作一切必須做的事來維繫它。

  整個歸途中,從別的幾位少女身上放射出的光焰吞沒了阿爾貝蒂娜的形象,她的形象對我來說並不是唯一的存在。但是,正如白晝時月亮只是形狀更具特點、更固定的一小片白雲,陽光一旦消失,月亮就顯示出其全部巨大威力一樣,待我回到旅館以後,從我心中升起並開始光芒四射的,便只有阿爾貝蒂娜的形象了。我似乎驟然間覺得我的房間變了樣。當然,這房間早已不是第一天初來乍到的那個晚上那充滿敵意的房間了。我們不斷地改變著我們四周的住處,隨著司空見慣免去了我們的感受,便將體現我們不自在感覺的那些有害的顏色、空間和氣味各種因素都取消了。這個房間雖然對我的情感還起著相當大的作用,顯然已不再使我痛苦,而是給我以快樂了。它成了美好時日的釀造池,好象一個游泳池,美好的時日使浸著陽光的一片蔚藍在泳池半人高的地方如明鏡般閃爍,陽光象熱量散射一樣看不見摸不著而又雪白一片,一度覆蓋了水中映出的、飛駛的一艘帆船。這房間也不再是欣賞繪畫的傍晚那純粹具有審美意義的房間。這是我在這裡住了這麼久以致我已經視而不見了的房間。現在,我又開始對它睜大了眼睛,但是這一次,是從戀愛這個自私自利的角度出發了。我想,這傾斜的漂亮大鏡子,鑲著玻璃的華麗書櫃,如果阿爾貝蒂娜來看我,會使她對我看法不錯。我的房間作為我逃往海灘或裡夫貝爾之前在這裡過上一刻的過渡地點,對我又變成實實在在、十分寶貴、煥然一新了,因為我是以阿爾貝蒂娜的眼睛來觀看和欣賞室中的每件家具的。

  做環坐猜物遊戲以後過了幾天,我們外出散步。信步走去,走得太遠了,最後在梅恩維爾找到了兩輛有兩個座位的小「酒桶」車①。坐上這兩輛車能叫我們吃飯時回到家,大家真是高興極了。我對阿爾貝蒂娜已經愛得很強烈,其效果是,我先後向羅斯蒙德和安德烈提議與我同乘一輛馬車,而沒有一次提出讓阿爾貝蒂娜與我同坐一輛車。後來,我一面優先邀請安德烈或羅斯蒙德,一面用時間、路線、大衣這些次要問題的考慮,讓大家做出決定——似乎違背我的心願——最實在的辦法還是我與阿爾貝蒂娜同坐一輛車。對於她來陪我,我裝作勉強接受的樣子。可惜愛情總是傾向於要把一個人完全吸收進去,只不過通過談話方式,任何人均無法食用。歸途中,阿爾貝蒂娜極盡熱情之能事。但是這毫無用處。待我將她送到家,留下我一個人,我感到非常幸福,卻比動身時對她更加渴望。我只把剛才一起度過的時光看成是一個序曲,與此後一起度過的時光相比,其本身並無多大重要性。然而它具有初次的魅力,一去不復返。我對阿爾貝蒂娜尚未提出任何要求。她可能已在想像我會要求什麼,但她並沒有什麼把握,可能設想我只傾向於並無明確目的的男女關係。在這種關係中,我的女友大概會找到甜蜜的、富有期待的意外的浪花,這就是浪慢情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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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輕型馬車,車棚低矮。要從後面鑽進車內,因而稱為「酒桶」車。

  此後的一個星期中,我並不千方百計要見阿爾貝蒂娜。我佯裝作更喜歡安德烈。戀愛開始,人們希望在自己心愛的女子面前,仍保留著她會愛的陌生人形象。但是人們又需要她,又需要更多地接觸到她的關注,她的心,更甚於接觸她的肉體。在一封信中,人們無意地寫上一句惡言惡語,這將迫使那個無動於衷的女人向你要求一份熱情。愛情,按照一種必然有效的技藝,對我們來說,就是用雙向運動來擰緊齒輪系統,我們在這齒輪咬合之中,再也不能不愛,也再也不能被愛。

  別人去參加什麼白天的聚會,我把這個時間給了安德烈,我知道她因為高興,會為我犧牲這次聚會,她甚至會很煩悶地出於高尚情操而為我犧牲這幾個小時,為的是不讓別人和她自己產生什麼想法,認為她將相對說來屬社交性質的快活看得太重。於是我安排每天晚上單獨和她在一起,倒不是為了叫阿爾貝蒂娜妒意大發,而是為了在她眼中提高我自己的威望,或者至少在告訴阿爾貝蒂娜我愛的是她,而不是安德烈時,不會降低自己的威信。這樣的話,我也不對安德烈說,擔心她會在阿爾貝蒂娜面前學舌。我與安德烈談起阿爾貝蒂娜時,故作冷漠。我上了她表面輕信的當,她對我的故作冷漠恐怕不會上當。她佯裝相信我對阿爾貝蒂娜無動於衷,佯裝希望阿爾貝蒂娜與我完美結合。實際上很可能正相反,她既不相信我對阿爾貝蒂娜無動於衷,也不希望我與阿爾貝蒂娜完美結合。在我對她說我並不將她的女友放在心上時,我的心裡只想著一件事,那就是極力與邦當太太搭上關係。邦當太太在巴爾貝克附近小住幾天,阿爾貝蒂娜大概很快要去她家過上三天。當然,我不叫安德烈看出這個欲望,我與她談起阿爾貝蒂娜的家庭時,是毫不在意的神情。安德烈那些明確的回答,倒顯不出她對我的誠懇有所懷疑。可是有一天,她對我冒出一句:「我正好看見了阿爾貝蒂娜的姨母。」這是為什麼呢?當然,她並沒有對我說:「你那些似乎偶然說出的話,我理出個頭緒來了,我知道你一心想與阿爾貝蒂娜的姨母拉上關係。」但在安德烈的頭腦中,顯然有這個想法,她認為向我隱瞞這個想法更好一些,而「正好」這個詞似乎就是與這個想法相聯繫的。有些眼神,有些動作,雖然沒有邏輯的、理性的形式,沒有直接為聽話人的智力而規劃的形式,但是這些眼神和動作會叫他理會到其真正的含義,正象人的語言在電話中先轉變為電,然後又轉化為語言為人所聽見一樣。這個「正好」就屬￿這一家族。為了從安德烈的頭腦中抹去我對邦當太太感興趣的想法,我再談到這位太太時,不僅心不在焉,而且還帶有惡意。我說從前曾經見過這類瘋女人,但願以後不再遇到這種事。實際上正好相反,我千方百計要與她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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