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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


  我外祖母從前有一位圖畫教師,他跟一個身份不明的情婦生了一個女兒。孩子出生以後不久,那母親就死了。圖畫教師傷心難過得自己也沒再活多久。實際上他並未與她正式居家度日,而且與她發生關係也不多。外祖母和貢佈雷的幾位太太,在她們的老師面前甚至從不願意提到這個女人。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個月中,她們想到要給這小姑娘一生的命運提供一個保證,每人出了一份錢,給她搞了個終身年金。首先是外祖母倡議,她的某些女友則頗為勉強,她們認為:這個小姑娘難道就真的那麼叫人感興趣,她到底是不是那個自認為是她的父親的人所生呢?對於那個小女孩的母親那種人,人們一向是拿不准的。最終她們還是下定了決心。小女孩前來致謝。她長得其醜無比,與上了年紀的圖畫教師一模一樣。頓時一切懷疑都煙消雲散。小姑娘唯一長得好的是頭髮。一位太太對帶小女孩前來的父親說:「她的頭髮長得多好!」我的外祖母覺得,既然那戴罪的母親已死,圖畫教師也將不久于人世,對於一向諱莫如深的那段往事提上一句已無關緊要,便加了一句:「這大概是隨家裡。她母親是不是頭髮這麼好?」

  「我不知道,」孩子的父親天真地回答道,「我見她的時候,她總是戴著帽子。」

  該追埃爾斯蒂爾去了。我從一面大鏡子裡看見了自己。除了沒有得到被介紹的機會這大災大難之外,我又發現自己的領帶完全歪了,長頭髮也從帽子裡露了出來、顯得很難看。但是,不管怎麼說,就是這樣,她們也遇到了我和埃爾斯蒂爾在一起,不會將我忘記。這已經運氣不錯。那天,照我外祖母出的主意,我穿了那件漂亮的背心,又拿著我最漂亮的手杖,我差點換上另一件難看的背心。這又是好運氣一樁。我們期望的重大事件從來不會正如我們所預料的那樣發生,因為缺少我們以為可以指望的那些有利條件;而我們並不希望的其它重大事件卻接踵而至,相輔相成。我們是那樣擔心最壞的事,最後我們竟會認為,就總體而言,偶然對我們還算是幫忙。

  「若是結識了她們,我該多高興!」我走到埃爾斯蒂爾跟前,對他說。

  「那您為什麼躲在十裡開外呢?」

  這就是他說的話。他之所以這樣說,並非因為這表達的是他的思想。如果滿足我的願望便是他的願望,叫我一聲,豈不易如反掌?他之所以這樣說,可能是因為他曾經聽別人說過這一類的話,讓人揪住了錯的凡夫俗子是常常這麼說的。他之所以這樣說,還因為即使是偉人,在某些事情上,與凡夫俗子也是一樣的,他們也從與那些人相同的俗套裡尋找日常的遁詞,就像總到同一家麵包鋪子裡去買每日的麵包一樣。要麼,這樣的話在某種程度上應該從反面去理解,既然這些字眼的意義與真實情況相反,這種話便是某種反應所產生的必然結果、反面的圖像。

  「她們挺急的。」

  我心想,更主要的原因恐怕是:某個人對她們不大熱情,她們阻止他去叫這個人。如果不是這樣,他決不會不叫我。就這些女孩,我向他提過那麼多問題,他明明看出我對她們有興趣嘛!

  「我剛才正與你談卡爾克迪伊,」我就要在他家門口與他分手時,他對我說道,「我曾經畫了一張草圖,上面可以清楚看到海灘的輪廓。那張油畫不算太糟糕,但已不可相提並論。如果你允許,為紀念咱們的友情,我把那張草圖送給你,」他接著加了一句,「拒絕給予你嚮往之物的人,給你點別的東西。」

  「如果你有的話,我倒很希望有塞克裡本特小姐小幅肖象的照片。可是這個名字是怎麼回事呢?」

  「這是那個模特兒在一部莫名其妙的輕歌劇中扮演的角色的名字。」

  「先生,我一點也不認識她,這你是知道的,可你的樣子似乎事實上與此相反。」

  埃爾斯蒂爾沉默不語。

  「那總不是婚前的斯萬太太吧!」我說,突然不幸而言中。這種情況是相當少見的,但卻足以給預感理論提供某些根據,如果有意將可以把這種理論歸之無效的種種錯誤忘記的話。

  那確是奧黛特·德·克雷西的一幅肖象。她不願保留這幅畫象,原因很多。有的原因十分明顯,也還有一些別的原因。畫象時間較早,此後,奧黛特訓練了自己的線條,將自己的面龐和身段化成了如今的這個造物。年復一年,她的理髮師,她的裁縫,她自己,在她坐臥的姿勢,怎麼談話,怎麼微笑,手怎麼放,眼神怎麼傳遞,怎麼思考上,都得遵從這個造物的大致輪廓。非得是一個饜足了的情郎墮落下去,才會像斯萬那樣,在他那令人心醉神迷的妻子nevarietru①的奧黛特不可勝數的照片中,唯獨喜愛自己臥房中那張小照。那張照片上,人們看到的是一個相當醜陋而瘦削的少婦,戴一頂飾有三色堇花的草帽,頭髮蓬鬆,形銷骨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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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文:永不改變。

  話又說回來,即使這幅畫像並非像斯萬心愛的小照那樣,是在奧黛特的線條系統化,成為一個威嚴而又令人著迷的新式人物之前畫就,而是在那之後畫成,只要有埃爾斯蒂爾的眼光,也就足以將這個類型拆散。極高的溫度可以將原子結構打散,根據另一種類型將這些原子按照完全相反的序列組合起來。藝術天才也能這樣動作。這個女人強加于自己各部分線條的那種矯飾的和諧,每日出門之前,她要在穿衣鏡中嚴加審視,一定要它堅持下去。改變帽子的傾斜度,頭髮的光滑度,目光的活潑度,以保證這種和諧持續下去。這種和諧,大畫家的目光在一秒鐘之內就能將它摧毀,而以女子線條的另一種組合取而代之,以使自己心中的某種女性理想美、繪畫理想美得到充分的滿足。同樣,也常有這樣的情況,從某一年齡起,一位偉大研究家的目光到處能找到構成某種關係的必要成份,他只對這種關係有興趣。就像那些工人和賭徒,他們不會犯難,手上來什麼就是什麼,對隨便什麼東西,他們都可以說:行,這就行。盧森堡親王夫人的一位表妹,是最高傲的一位美人。她從前愛上了一種藝術,這種藝術在那個時代還是新東西。她請一位最偉大的自然主義畫家為她畫像。藝術家的目光頓時找到了他到處尋找的東西。在畫布上,出現的不是貴婦人,而是一個跑腿的女店員,身後是成斜坡而下的紫色寬闊背景,使人想到比加爾廣場①。一位偉大藝術家所作的女子肖象,不僅根本不去考慮如何滿足這位女子的某些要求——例如有的女人已開始蒼老,卻要穿上小女孩的服裝要人家給她拍照,這小女孩的服裝叫她顯示出仍然少女般的體型,顯得似乎是自己女兒的姐姐甚或是自己女兒的女兒,而她的女兒站在她身旁,倒按照這種場合的需要而「打扮得十分難看」——反而將她極力掩飾的短處突出表現出來,例如發燒一般的臉色,甚至是發青發紫的臉色。正因為這些短處「極有個性」,就更對畫家有吸引力。即使不走到上面那一步,有這些也就足夠了,足以使趣味不高的觀眾幻想破滅,並粉碎他的理想。那個女子那樣自豪地支持著這種理想的骨架,也正是這種理想以其唯一的、不可制服的形式將她置於人類之外,人類之上。而現在,這個女人遭了貶,離開了她穩坐金鑾不可侵犯的原型,就只不過是個平平常常的女人而已,對她的出類拔萃,我們已失去任何信心。對這種典型,一般來說;我們是那樣下苦功夫,不僅表現出奧黛特式的美貌,而且表現出其個性、特點,以至站在這幅剝去了奧黛特式美貌、個性、特點的畫象前,我們不僅要大叫一聲:「比她醜多了!」而且要大叫:「一點也不象!」我們幾乎不敢相信這就是她。我們沒有認出她來。這個人,我們確實感到在什麼地方曾經見過。但是這個人,又不是奧黛特。這個人的面龐,體態,神情,我們都非常熟悉。這一切使我們憶起的,不是奧黛特這個女子,她從來不採取這種姿勢,她慣常的姿態絕不會勾畫出這樣莫名其妙而又具有挑逗性的阿拉伯圖案。使我們憶起的,倒是別的女子,所有埃爾斯蒂爾畫過的女子。雖然這些女子彼此很不相同,但埃爾斯蒂爾總是喜歡叫她們擺出正面姿勢,足弓彎彎,露出裙外,寬大的圓草帽提在手中,草帽遮住膝部高度,與正面望上去的另一圓形——面孔成對稱呼應。總而言之,一幅天才的肖象畫不僅肢解了一位女子的原型——其賣弄風騷及其利己主義的美的概念所決定的類型,在畫象上,標誌時間的不僅是女子怎樣著裝,還有藝術家怎樣作畫。這種作畫方法,也就是埃爾斯蒂爾最早的作畫方法,那便是提煉出對奧黛特壓力最大的出身問題,因為這幅畫不僅像奧黛特那時期的照片一樣,把她表現為著名風流女郎中的一位後來人,而且這幅畫像成了馬奈或惠斯勒繪的許多肖象畫的同時代作品。馬奈或惠斯勒這些作品所依據的模特兒已經消逝得無影無蹤,已經屬￿為人遺忘之物或歷史的陳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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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比加爾廣場在巴黎蒙馬特區,是妓女群集的地方。

  我一面送埃爾斯蒂爾回家,一邊在他身旁默默咀嚼著這些想法。剛剛對其模特兒身份的發現,將我引至這些思考之中。這第一個發現又導致第二個發現,那就是對藝術家其人的發現,這更加使我心慌意亂。他為奧黛特·德·克雷西畫過肖像。這位奇才,這位智者,這位孤獨者,這位談吐驚人並在任何事情上都出手不凡的哲人,是否有可能就是從前維爾迪蘭家收留的那個可笑而又惡習不改的畫家呢?我問他是否認識維爾迪蘭一家,是否湊巧他們那時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比施先生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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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比施意為母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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