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
一七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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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季節白晝是多麼長——天色並非我想像的那麼晚。 我們到海堤上去。我以為那些少女可能還會從那裡經過,使出了多少詭計,才叫埃爾斯蒂爾呆在那個地方啊!我將我們身邊高聳入雲的懸崖指給他看,不斷地要求他與我談這些少女的事,以便叫他忘記時間,叫他留在那裡。我似乎感到往海灘的盡頭走,截住這一小幫人的可能性更大。 「我想跟您一起稍微再靠近一些,去看看這些懸崖,」我對埃爾斯蒂爾說,因為我發現這些少女中有一個常常往那邊去。「一邊走,您一邊跟我談談卡爾克迪伊吧!啊,我多想到卡爾克迪伊去啊!」我又加一句,並沒有想到,在《卡爾克迪伊港》這幅畫中那麼強有力表現出來的嶄新特點,說不定更多地是來自畫家的視覺,而不是來自這片海灘真有什麼特別價值。 「自從我看了這幅畫以後,這個港口和海嘯角,可能就是我最想見識的地方了,而海嘯角從這裡去,又路途遙遠。」 「即使卡爾克迪伊不是更近一些,我大概還是會更傾向於建議你去卡爾克迪伊,」埃爾斯蒂爾回答我說。「海嘯角當然很精采,不過歸根結底不過是諾曼底或布列塔尼的那種大懸崖罷了,你已經見識過。而卡爾克迪伊,低矮的海灘上岩石遍佈,完全是另一回事。在法國,我不曾見過與此相似的景色,更使我憶起佛羅里達的某些景觀。又奇,又極其有野趣。它位於克利杜和納奧姆①之間,這些海域是多麼荒涼,你是知道的,海灘曲線優美動人。這裡,海灘曲線平平常常。可是那裡,那曲線多麼優美,多麼柔和,我簡直無法對你形容!」 -------- ①這兩個地方似乎為作者所杜撰。 夜幕降臨,必須歸去了。我送埃爾斯蒂爾回別墅,突然,有如梅非斯托非勒斯驟然在浮士德面前顯現,在大街的盡頭——有如與我的氣質截然相反的氣質和幾乎野性而又殘酷無情的生命力非真實而又魔鬼般地具體化了,而我那多病之軀、病態的敏感以及過度的動腦子正缺少這樣的生命力——出現了精靈的幾顆斑點,人們絕不會將這些精靈與其它東西相混淆,出現了少女植蟲類群體的幾顆孢子。她們裝作沒有看見我,但是毫無疑問,正在對我進行冷嘲熱諷的評頭品足。我感覺到她們與我們勢必相遇,不可避免,也感到埃爾斯蒂爾就要叫我,便象一個泳者看到浪峰即將襲來那樣轉過身去。我驟然停步,任憑我那位鼎鼎大名的同伴繼續向前,我則留在後頭。當時我們正走過一家古玩店前,我朝古董商的櫥窗俯下身去,似乎這櫥窗突然吸引了我。我裝作不在想這些少女,而能夠想別的事,頗為得意。而且我已經隱約知道,待埃爾斯蒂爾呼喚我以便將我介紹給她們時,我會露出詢問的目光。那目光流露出的不是驚異,而是希望裝出的驚異——每個人都是蹩腳的演員,或者說,每個人身邊的人都是善於根據外表判斷性格的人——我甚至會用手指指著胸脯問:「您是叫我嗎?」並且一溜小跑奔過去,乖乖地低著頭,臉上冷冷地掩藏起煩躁,因為我正在聚精會神欣賞占老的瓷器而被打斷,要把我介紹給我並不希望認識的人。 這時,我打量著櫥窗,等待著埃爾斯蒂爾呼喚我的名字,恰似等待一顆期待已久而又沒有殺傷力的子彈打到我身上這樣的時刻到來。確信一定會把我介紹給這些少女,結果不僅是叫我裝出對她們毫不在意的樣子,而且要感受到毫不在乎。既然結識她們的快樂已經不可避免,這種快樂反而受到壓抑,縮小,反而沒有與聖盧談話,與外祖母一起進晚餐,在附近郊遊那麼令人愉快了。有些人大概對古跡不大感興趣,後來由於與這些人關係微妙,我不得不錯過一些郊遊的機會,我非常遺憾。此外,使我即將得到的快樂大大遜色的,不僅是來得這樣突兀,而且是這樣前後不相連貫。有些規律與流體靜力學規律一樣準確,使我們頭腦中按固定順序形成的形象保持著層次。可是,事件突然在眼前出現,便打破了這些規律。 埃爾斯蒂爾就要叫我了。而我在海灘上、在房間裡所設想的與這些少女的結識,完全不是通過這樣的方式。即將發生的,是另外一件大事,我思想毫無準備。從這件大事中,我既認不出我的嚮往之情,也辨別不出這嚮往的目標。我幾乎後悔與埃爾斯蒂爾一起出來了。特別是,我本來以為會感受到的快樂,現在反倒因為肯定再沒有任何障礙可以剝奪這種快樂,而大大縮小了。我下定決心扭過頭去,見埃爾斯爾蒂站在距這些少女幾步開外的地方正與她們說再見時,根據彈力定律,這種快樂便又整個恢復了其高大的形象。距他最近的那個少女,大大的臉兒,雙眸熠熠生輝,面孔好似一塊大蛋糕,上面還給天空留了點位置。她的雙眸,即使目不轉睛,也給人以動態的感覺,正如狂風怒吼的日子,雖然肉眼看不見空氣,卻能感覺到它在空中流動的速度。有一瞬間,她的目光與我的目光相遇,好似暴風雨日子裡天上那風馳電掣的烏雲挨近了一塊行進速度不那麼快的雲朵,與這塊雲朵擦肩而過,觸著了它,又超過了它。但是,它們互不相識,各自遠去。我們的目光也是如此。有一瞬間,你對著我,我對著你,但是,誰也不知道自己面前的這個天國對將來來說蘊含著什麼承諾,什麼威脅。只是在她的目光並沒有減緩速度正好從我的目光下經過時,那目光輕輕遮上了一層薄霧,有如明朗的月夜,風兒卷走了月亮,一塊雲彩將月亮遮住時,有一瞬間,月光便被迷霧遮掩,然後很快又顯現出來。埃爾斯蒂爾並沒有叫我,就已經離開了這些少女。她們從一條街斜穿過去,埃爾斯蒂爾向我走過來。一切都錯過了。 我曾經說過,那天,在我眼中,阿爾貝蒂娜與以前不同,而且我似乎覺得她一次一個樣。在那個時刻,我感覺到,一個人外表、肥瘦、身長的某些改變,也可能來自這個人與我們之間某些狀況的變化。在這方面,起作用最大的因素是信還是不信(那天晚上,我先是堅信就要與阿爾貝蒂娜結識,後來這種堅信又煙消雲散。幾秒鐘之間,在我眼中,先是將她變得無足輕重,繼而又變得寶貴無比。幾年以後,先是堅信阿爾貝蒂娜會忠實於我,後來這種堅信又消失,也引來相似的變化)。 當然,在貢佈雷,根據不同的時間,根據平分我的最敏感之處的兩大方式,我進入哪一種,我早已感受過不在母親身邊那種痛苦會縮小抑或是增大。整個下午,母親就象紅日高照時誰也感覺不到的月光。夜幕一降臨,便只有她佔據我這顆惶惑不安的心了。那時,就連新近的往事也已經消逝得無影無蹤。 但是那一天,當我看到埃爾斯蒂爾沒有呼喚我,正在離開那些少女時,我又明白了;一種快樂或一種憂傷,在我們眼中,其程度變化不同,也可以不僅僅源於兩種狀態的轉換,而是由於肉眼看不見的信仰移位。例如這種看不見的信仰可以使我們視死如歸,因為這種信仰為死亡撒下了脫離實際的光輝。也是這種信仰使我們對赴一次音樂晚會看得很重。可是,一宣佈我們就要上斷頭臺,音樂晚會立刻就失去了魅力,籠罩著晚會的信仰便會突然消失了。這種相信不相信所起的作用,頭腦中某些東西對此真是明明白白,那就是意願。但是,如果理性、感性繼續無視這種作用,那麼意願再明白也沒有用。理性和感性認為我們想離開一個情婦,只有我們的意願知道我們的心還系在她身上。在這種時候,理性和感性是值得信賴的。正是因為信仰將理性和感性弄得模糊不清,所以我們要在這些時候才能恢復信仰。但是,只要這種信仰消散,只要理性和感性得知這個情婦已經一去不復返,這時理性和感性完全失去了針對性,就變得控制不住,小小的快樂便擴大到無限。 愛情的虛無也是信仰的變種。愛情早已存在,正在四處遊動,它停在哪一個女子的形象上,無非因為這個女子幾乎無法企及而已。從這一時刻起,對這個女子想得並不多,腦海中很難現出她的模樣,而考慮更多的是用什麼辦法能夠把她搞到手。一連串的憂思滋長起來,這就足以將我們心中的愛固定在她身上,她成了我們幾乎還不熟悉的愛的對象。愛情變得偌大無比,那個真正的女子在其中占的地位多麼小,我們並不考慮。如果突然間,就像我看見埃爾斯蒂爾停下腳步與少女們說話那個時刻一樣,我們停止焦慮,停止不安,由於我們整個的愛就是她,在我們終於將獵物抓在手裡時,可能驟然間那愛就煙消雲散了,對於這獵物的價值,我們並未足夠地考慮過。 我對阿爾貝蒂娜瞭解什麼呢?在海上映出的一、兩個身影,肯定不如委羅內茲筆下那些女郎的側影漂亮。如果我服從某些純美學的原由,我本會喜歡那些女郎勝過喜歡阿爾貝蒂娜。然而,我能服從別的原由嗎,既然丟掉焦慮不安以後,我只能重新找到這些無聲的身影,除此之外我根本就別無其它? 自從我見了阿爾貝蒂娜,每日就她進行過千百種思考,與我稱之的「她」,進行著內心的對話。在這些對話裡,我叫她提問題,回答,思考,行動。在我心中,每時每刻,無窮無盡的想像的阿爾貝蒂娜一個接一個地出現。在這一長串裡,真正的、在海灘上遠遠望見的阿爾貝蒂娜,只出現在排首,正如「扮演」某一角色的明星,在長系列演出中,只在首演式上出現一般。這個阿爾貝蒂娜只是一個側影,一切附加上去的成份,全是我的想當然。在愛情上,我們內心產生出的添枝加葉,遠遠勝過從所愛的人身上來到我們心中的東西——哪怕從數量上來說,也是如此。最最實際的愛情也是如此。有的人不僅能自我培養情緒,還能靠一點點東西活著——即使已經得到過肉欲滿足的人當中也有如此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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