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一六七


  不久,白晝漸短。我回到房間的時候,淡紫色的天空,似乎被太溝那僵硬的、幾何圖形的、轉瞬即逝的、閃閃發光的面龐打上了烙印(好像代表著什麼神奇的符號,神秘的鬼怪),沿著地平線的鏈條正向大海彎下身去,猶如主祭壇上方的宗教畫,落日餘暉的各個部分,映在沿牆擺開的桃花心木低矮書櫥的玻璃上,我心目中已將它與由它脫胎而來的名畫聯繫在一起,似乎那是昔日某大師為哪一個宗教團體在一個框架上繪製的幾組場景,後來在博物館的大廳中,人們將它一片一片分開陳列,觀眾只有通過想像才能將它們放到祭壇後部裝飾屏組畫上原來的位置上去。

  幾個星期過後,我上樓時,已經日落了。大海上方,天空是一條火紅的彩帶,與我在貢佈雷散步歸來準備下樓到廚房用晚飯時在髑髏地①頂上之所見一模一樣。這火紅的彩帶,是完整的一片,又象肉凍一樣可以切開。頃刻大海已經發涼,變成藍色,好似人稱鯔魚的那種魚,天空則像我們過一會在裡夫貝爾叫的鮭魚一樣粉紅,這一切,更增加了我就要更衣外出晚宴的快樂心情。沉重的暮靄,煙灰般黑色,有光澤,瑪瑙那樣堅實,肉眼看得見,緊貼著海洋,吃力地從海上升起。這兒幾片,那兒幾片,高高低低,一層一層,越來越寬闊。最後,最高的幾層向已經變形的根莖彎下身來,一直到脫離了直到此刻支持著它們的重心,似乎就要將已到中天高度的腳手架拖走,將它扔到大海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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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髑髏地原指《聖經》中耶穌受難的地方。

  我從前坐在車廂裡有一種印象,覺得需要從困倦和關在一間房裡受監禁的狀態中解脫出來。見一艘輪船如夜行者一般遠去,也使我產生同樣的印象。但是,在此刻我自己置身的房間裡,我並不感到受監禁。因為一小時以後,我就要離開這裡乘馬車外出。我撲到床上。我看得見距我相當近的船隻。奇怪,人們在夜間也看得見船隻在黑暗中移動,好似顏色幽暗、默默無聲卻沒有入睡的天鵝。我似乎覺得自己就在一艘輪船的臥鋪上,大海的畫圖從四面八方將我團團圍住。

  不過,確實經常只是一些畫圖而已。我忘記了,在畫圖的色彩下,海灘正在形成淒慘的空曠地帶,夜晚那不安的海風吹遍整個海灘。剛到巴爾貝克時,夜風襲來,我是那樣焦灼不安。現在,即使在我的房間裡,我的全部心思仍在我目睹從我面前走過的幾個少女身上,我的情緒再也不能平靜,再也不能停留在事不關己的狀態。在我心中,是不會產生真正富有美感的印象了。等待著去裡夫貝爾晚宴更使我心浮氣躁起來。在這種時刻,我的意念停留在軀體的表面上。我就要給這軀體穿上衣服,以便在那燈火輝煌的飯店中,在打量我的女性目光前,儘量顯得討人喜歡。我無法在事物的色彩後面注入深邃的思想。我的窗下,雨燕和燕子不倦地輕輕地翻飛,像噴泉,像生命的火焰,將高噴的間歇與平面方向上長長的軌跡那不動的白色的線條融和在一起。這種地區性的自然現象將我眼前湧現的景色與現實聯繫起來。如果沒有這一令人著迷的奇跡,說不定我會認為眼前的景色只不過是每日更新的繪畫選。人們主觀地在我所在的地點展開這個繪畫選,而那些繪畫作品與這個地點並沒有必要的聯繫。有一次,我覺得那就是日本木版、銅版畫展覽:在精雕細刻出來的好似月亮一般滾圓的紅太陽旁邊,有一朵黃色的雲,猶如一面湖。湖邊,是黑色利劍,有如湖濱樹木的側影。還有一道淡淡的玫瑰色,自從我有了第一個彩筆盒以來,從未見過這樣的玫瑰色。這顏色綻開,好似一條江,兩岸上似乎有船隻擱淺在沙灘上,等待著人們前來將它們拖入水中。我懷著業餘愛好者或在兩次交際訪問之間到畫廊轉上一轉的女人那種蔑視、厭煩而又輕浮的目光,自言自言語道:「真奇怪,這落日,與眾不同,不過我早已見過和這一樣優美、令人驚異不止的落日了。」

  晚上,一條船被地平線吸收,又將它變成了流體,顯得和地平線完全是一種顏色,宛如一幅印象派的畫。船隻似乎也與地平線一樣,由一種原材料所製成,似乎人們只是在霧濛濛的藍天中勾畫出船體和纜繩。纜繩交錯,船體顯得更加細小,變成了金銀製品。有時,大洋幾乎占滿了我的整面窗戶,上方是一抹天空,只有一條線,與海一樣的藍,因此我以為那還是大海,只在光照作用下,才顯出不同的顏色。

  另一日,大海只在窗子的下部描繪出來,窗子其餘的部分佈滿了浮雲。水平方向上,一朵一朵的雲你推我搡,結果好象出於藝術家的預謀或專長,那窗玻璃正在介紹「雲朵研究」。與此同時,書櫥的各塊玻璃上顯示出相似的雲朵,但這是在另一部分地平線上的雲朵,而且被光線染上了不同的色彩,似乎向你提供同一題材的反復。這是某些當代畫家十分珍愛的反復,總是取自不同的時刻。而現在,由於藝術的固定作用,可以在一個房間裡一覽無餘,呈彩粉畫形式,並且壓在玻璃板下面。

  有時,在海天一色的灰色上,細膩精巧地加上一點粉紅。這時,在窗子下方安睡的一隻小蝴蝶,就象將雙翼落在這幅有惠斯勒①風味的、題為《灰與粉紅色的和諧》的畫下方。這是切爾西大師親自簽名的作品。這粉紅色漸漸消失,再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注目。我呆呆站立片刻,然後拉上窗簾,再次躺下。從床上,我看見窗簾上方還留有一線光亮。這一線光亮也漸漸暗淡下去,越來越細。平日,這個時刻,我已坐在飯桌上。今天,我就這樣讓這個時刻在窗簾上方逝去,既不憂傷,也不惋惜,因為我知道,今天與別的日子不一樣,象黑夜只有幾分鐘打斷白晝的極地的白天一樣,今天比平時更長一些。我知道,從這黃昏的蛹殼裡,裡夫貝爾飯店的萬丈光芒正在準備經過美好的變形脫殼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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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惠斯勒(1834—1903),美國畫家及雕刻家,他在倫敦安家落戶,住在切爾西區。他對日本藝術和馬奈極為讚賞,尤致力於色彩和諧研究。《灰與粉紅色的和諧》是他的一幅畫的題目。

  我自言自語:「到時間了。」我在床上伸伸懶腰,起身,梳洗完畢。這樣無用的時光,脫去了物質生活的重負,我覺得自有其魅力。別的人在樓下進晚餐,而我在這裡,將下午無所事事積蓄起來的精力,只用在洗浴後晾乾我的身軀、穿一件無尾常禮服、系領帶上。指引這些動作的,已經是期待已久的與某個女子重逢的快樂。那是我上一次在裡夫貝爾注意到的一個女子,她似乎對我注視良久。有一會她離席了,也許希望我尾隨而去。我懷著快樂的心情給自己加上所有這一切誘餌,以便使自己全心全意、全神貫注地投入一種新生活。這是自由的、無憂無慮的生活,我要讓聖盧的冷靜來支持我的猶豫不決,並在生物的各個品種和來自各地的物產之中進行選擇。這些菜,我的朋友一點,便構成罕見的佳饌,會大大刺激我的食欲或者我的想像。

  最後,這樣的日子終於來到,我再也不能通過餐廳從海堤回到房間了。餐廳的玻璃窗不再敞開,因為外面夜色已經降臨,而且這個玻璃蜂巢燈火通明,將貧苦的人和好奇的人都吸引來了。他們無法進入這燈光通明之中,便象秋風卷下的一片黑呼呼的蜜蜂一樣,扒在玻璃蜂巢那發光而又光滑的四壁上。

  有人敲門。是埃梅親自給我送來了外地人的最新名單。

  埃梅走之前,非要告訴我,說德雷福斯罪該萬死①。

  「人們會得知一切的,」他對我說,「不是今年,而是明年。

  這是與參謀部關係非常密切的一位先生對我說的。」

  我問他,是不是在年底以前人們還下不了決心馬上揭露一切。

  「他放下煙捲,」埃梅繼續說下去,模擬著那個人的動作,並且象他的顧客那樣搖著頭,晃著大拇指,那意思是說:「不要要求過高。」

  「『不是今年,埃梅』,他敲著我的肩膀對我說,『今年不可能。到了復活節,②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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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書中年代為1898年。自1897年10月29日參議員史海爾-凱斯杜埃提出重新審理該案件以來,這件事又成為輿論注意的中心。1898年1月13日,左拉在《震旦報》上發表了《我控訴》一文。埃梅所指的文件可能是亨利上校所準備的文件,據說根據這些文件可以最後確定德雷福斯有罪。後來,亨利上校被確認犯了偽造文件罪,於8月31日自殺。但在本書中,直到《蓋爾芒特家那邊》第一部分中,人們談論德雷福斯事件時,亨利上校還活著。
  ②指第二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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