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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我從那個顴骨很高、推自行車的棕色皮膚姑娘身邊經過。有一瞬間,我的目光與她那斜睨的笑盈盈的目光相遇。這目光來自將這個小部落的生活封閉其中的非人世界的深處,那世界是無法接近的未知數,我是什麼人這個想法,肯定達不到那個世界,在那裡也找不到位置。這個頭戴運動帽、帽子在腦門上壓得很低的姑娘,全神貫注傾聽同伴們說話。她雙眸中閃現出來的黑色光芒與我相遇的那一刻,她是否看見我?如果她看見了我,我對她又意味著什麼?她辨別出我屬￿哪個世界了嗎?這些問題我難以回答,好比借助於望遠鏡,在相鄰的一個星球上,某些奇怪的生物出現在我們面前時,我們很難就此得出結論說,有人類居住在那裡,他們看得見我們,看見了我們又會在他們心中喚起什麼想法。

  如果我們認為,這某某姑娘的雙眸只不過是發亮的雲母圓片,我們就不會貪婪地要瞭解她的生活並且將她的生命與我們結為一體了。但是我們感覺到,在這個反光圓體中閃閃發光的東西,並非只源於其物質結構。我們感覺到,這是這個生命對於它瞭解的人和地點——賽馬場的草地,小徑上的沙土——所形成的看法的黑色投影。這黑色投影是什麼,我們還不瞭解。這個小貝裡,比波斯天堂中的貝裡①對我更有誘惑力。她蹬著車穿過田野和樹林,可能會把我帶到那些地方去。我們感覺到,她那目光也是她就要回去的家、她正在形成的計劃或者人們已經為她作出的安排的投影。我們尤其感覺到這就是她本人,懷著她的欲望,她的好感,她的厭惡,她那朦朦朧朧、斷斷續續的意願。我知道,如果我不能佔有她目光中的東西,我就更不能佔有這個騎自行車的少女。因此,使我產生欲望的,是她整個的生命。痛苦的欲望,因為我感到這是無法實現的,也是令人心醉的欲望;直到此刻的我的生命已驟然停止,已不再是我的整個生命,而是成了我面前這塊空間的一小部分,我迫不及待地要將這空間佔據,這空間乃由這些少女的生命組成。是這種欲望賦予我這種自我延伸,自我擴展,這就是幸福。無疑,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共同的習慣,共同的思想,這使我更難與她們交友,討得她們歡心。但是,說不定正是由於這種差異,由於意識到我所經歷的、擁有的任何因素(成分)都不會進入這些少女的天性構成的行為,我心中才剛剛用對某種生活的渴求代替了心滿意足——如乾渴的大地那樣乾渴——迄今為止,我的心靈從未得到過一滴這樣的甘露,它會更加貪婪地大口大口地吮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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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波斯神話中,貝裡是天堂的使者,手執象徵永生的荷花。普魯斯特此處可能想到了根據保羅·杜卡斯的詩作而創作的芭蕾舞《貝裡》,1912年由俄國芭蕾舞團在巴黎演出,娜塔莉亞·特魯哈諾娃編導。舞劇中有貝裡引誘伊斯康德王子,王子奪走她的荷花,她返回天國的情節。

  那個目光明亮的推自行車姑娘,似乎發現了我那樣凝神望著她,便向那個個子最高的姑娘說了一句什麼話。說的什麼,我沒有聽見,只見那個高個子姑娘笑了起來。說老實話,這個棕色皮膚的姑娘,正因為她的皮膚是棕色,並不最討我喜歡。從在當松維爾那陡峭的小山坡上見過希爾貝特那一日起,一個頭髮棕紅、膚色金黃的少女,一直是我心中不可企及的理想。可是,就說希爾貝特本人吧,我之愛她,難道主要不是因為她戴著貝戈特女友的光環,和貝戈特一起去參觀大教堂嗎?同樣,看見這個棕色皮膚的姑娘望著我(這使我剛開始時抱著希望,以為也許與她接觸更容易些),我並不感到高興,因為她會把我介紹給那個從老頭頭上跳過去的那個無情的姑娘,介紹給說「可憐的老幫子,真叫我心裡難受」的那個殘忍的姑娘,然後逐次將我介紹給每一個姑娘,因為她享有這種威望,是她們形影不離的朋友。我作了一個假設:有一天我會成為這幾個少女中哪一個的男朋友。這些眼睛裡那陌生的目光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們自己並不知道,有時對我會產生陽光照在一堵牆上那樣的效果。通過奇跡般的煉金術,這些眼睛也許會叫「我是存在的」這個想法以及對我個人的某些友情穿透它們那難以形容的立體。有一天,我本人也可能躋身於她們之中,在她們沿海邊行走發揮的理論中占一席之地。我覺得這個假設本身就包含著一個無法解決的矛盾,就象站在阿堤刻時代的劇場前或面對著描繪宗教儀式行列的畫幅,我也曾以為我這個觀眾也能受到諸神的喜愛,在列隊行進的諸神中佔據一席之地一般。

  那麼,與這些少女結識的幸福,真是無法實現的嗎?自然,在我放棄的這類事當中,這大概已經不是第一樁了。只要回憶一下,即使在巴爾貝克,就有多少陌生女郎,飛馳遠去的馬車便叫我永遠放棄了她們,便已足夠了。這一小群女孩,在我心中是那樣高尚,仿佛由希臘神話中的處女組成,甚至她們給我帶來的快樂,也來自她們有些路上行人飛快離去的味道。我們不認識的人,迫使我們從慣常生活中啟碇的人,具有一種轉瞬即逝性。這種轉瞬即逝性使我們處於一種追逐狀態中,再沒有任何東西阻攔我們的想像。而在慣常生活中,我們與之經常來往的女子,最後都將她們的缺陷暴露出來。將我們的快樂剝去想像這層皮,等於將快樂壓縮至其本身,就空無一物了。諸位已經看到,我並不蔑視拉線的中間人。但是這些少女如果到牽線人那裡去自薦,她們便失去了賦予她們豐富多采和捉摸不定的因素,就不會如此叫我著迷了。對於是否能夠企及追求的對象沒有把握,能喚起人的想像。必須叫想像創造一個目的,這個目的遮掩住另一個目的;必須叫想像用進入一個人的生活之中這種想法代替感官的快樂,以阻止我們去分辨這種快樂,阻止我們去品嘗其真正的味道,阻止我們將其限制在本身範圍之內。釣魚的那些下午時光,在我們與魚之間,非有翻騰的流水將我們隔開不可。光滑的肉,不明確的形狀,在天藍色透明而又活動的流體中,在我們身邊滑來滑去,而我們不大知道該拿這玩藝兒幹什麼。如果我們第一次是看見那魚做成了菜端上桌子,就會顯得不值得千方百計、拐彎抹角去捉它了。

  在這裡,社會地位所占比例發生變化,這是海水浴生活的特點。這些少女也占了這個便宜。在我們習慣的階層中能使我們延伸、放大的一切優勢,在這裡,都變成了看不見的東西,事實上,也就被取消了。反過來,那些別人認為他們大概並不具有這些優勢的人,倒被一個人工的範疇變得高大起來,大步向前了。這個人造的範疇比素未謀面的女郎叫人更自在。那一天,這些少女在我眼中顯得那麼了不起,而根本無法讓她們瞭解我會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

  對這一小幫少女來說,她們漫步海濱只不過是路上女客無數飛逝的一個片斷,這種飛逝總是使我心緒紛亂。在這裡,這種飛逝又回到那麼緩慢的動作上去,幾乎接近於停滯不動。更確切地說,在某一個這樣慢速的階段中,人的面龐不再被旋風卷走,而是平靜而又清晰,我覺得就更美。但是,正象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馬車將我飛快拉走時我的體驗一樣,這並不妨礙我想,如果我停下一會就近觀看,某些細部,有麻點的皮膚啊,鼻翼上有個毛病啊,眼神很平庸啊,微笑時作鬼臉啊,身段不美啊,都會在女郎的面孔和身段上代替我原來肯定是憑空想像的細部。只要身段有美麗的曲線,遠遠望見面色很紅潤,我就能好心地再加上一直記在心底的或事先想好的動人的肩膀,甜美的顧盼。對一個一眼而過的人這樣飛快的猜測可能使我們犯下錯誤,恰似有時看書太快,剛看見一個音節,還未來得及看清其餘的音節,便從我們腦海中已有的字裡,安上一個字,其實書上寫的根本不是那個字一樣。

  現在不可能屬￿這種情形。我已經仔細端詳過她們的面龐。每個人的面孔,我不是從各個側面看的,也極少從正面看,但至少根據兩、三個不同的特點使我足以對第一眼望去時對線條和膚色所做的各種假設或者進行修正,或者進行了核實和「證明」,足以看到,透過一系列的表情,她們的面孔上還存在著某種永久不變的物質的東西。

  因此我可以滿有把握地想:無論在巴黎還是在巴爾貝克,在最美好的設想中,甚至在我能夠停下腳步與之攀談的令我目光停駐的行路女子中,都從來沒有過象今年這幾個女子這樣,我根本就不認識她們,但是她們的出現和消失給我留下這樣的惆悵,使我想到與她們交友會是多麼令人陶醉。無論是在女演員中,村姑中,或在教會學校寄宿的小姐中,我從未見過如此的美貌,如此充滿未知未聞,如此無法估計的寶貴,又這樣令人難以置信地不可企及。就生活中未品嘗過而又可能的幸福而言,她們是那樣甜美的樣品,且狀態極其完好,以至幾乎完全出於理智的原因我才灰心喪氣,怕的是體驗不了美女能夠給予我們的最神秘的東西。我要在絕無僅有的條件下,保證不會上當受騙才會體驗。她們是人們一直嚮往的美女,是人們永遠不佔有也可以自慰,而不會去向自己沒有欲望追求的女人要求快樂的美人——正象斯萬從前愛上奧黛特以前一直拒絕做的那樣——結果是一直到人死了也從不知道那另一種快活是什麼滋味。也許從未體驗過的快樂事實上並不存在,也許到了跟前,這種快樂的神秘性就煙消雲散了,也許這只是欲望的一種投影,一種海市蜃樓。如果是這種情形,那我只能責怪自然規律的無情。如果這種自然規律適用于這些少女,也應該適用于所有的少女,而不適用於不完善的對象。她們是我在所有對象中挑選出來的,我懷著植物學家那種心滿意足的心情,很清楚地意識到不可能找到比這些少女更罕見的如此齊全的品種。此刻,她們就在我面前中斷了她們那輕巧的籬笆般的流動線。這籬笆就象一叢賓夕法尼亞玫瑰①,是懸崖上一處花園的裝飾品。一艘輪船駛過的整個大洋航線均映在其中,這輪船在藍色平面上滑行得那樣慢,相當於從一個莖到另一條莖。一隻懶惰的蝴蝶在花冠深處滯留,船體早已超過這只蝴蝶。可是蝴蝶確有把握能比輪船先到達目的地,那船隻正向花朵駛去。蝴蝶可能還要等到輪船的船首與玫瑰花的第一個花瓣之間出現一片藍色才起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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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賓夕法尼亞玫瑰」這個名稱在某些植物學家的著作中可以見到,用以指美國東部的某一玫瑰品種。這個名稱在普魯斯特那個時代並不流行,只不過表現了普氏學識的淵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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