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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但是這張面孔,薄薄的一層粉賦予它舞臺上面孔的某些外表,德·夏呂斯先生將其表情封閉得再嚴實也沒有用。雙眼好比一條縫隙,好比一處槍眼,只有這個他無法堵上。別人從與他所佔據的不同角度出發,通過這條縫隙和這處槍眼,感到驟然被某種內部裝置的交叉反光映住了。看來這內部裝置絲毫不能令人放心,甚至對於雖然並非這裝置的絕對主人卻自身攜帶著它的那個人也是如此。他本人處於不穩定平衡狀態,隨時有垮臺的危險。這雙眼睛的表情謹慎而又時刻惴惴不安,帶著全部倦意,對面部造成的後果,便是眼睛周圍形成一個下緣很低的大黑眼圈。不論組合、修飾得如何好,都會使你想到這是一個隱姓埋名的人,是一個有錢有勢的人身處險境的化裝,或者根本不是什麼有錢有勢的人,而只是一個危險而又悲劇性的人物。當我上午在遊樂場附近見到德·夏呂斯先生時,對我來說,一樁秘密已將他的目光變成了謎,而其它男子身上是沒有這種秘密的。我真想滲透這樁秘密。但是依我現在所知的他的親屬關係,我再也無法相信這是偷兒的目光;依我所聽到的他之談話,我再也無法相信這是瘋子的目光。他之所以對我那樣冷淡,而對我外祖母那樣和藹可親,大概並非來自個人的好惡,而是一般說來,他對女人懷著多少好意,談論女人的缺點時一般也帶著極大的寬容,他對男人,尤其是年輕人,就懷著多大的深仇大恨,這種仇恨使人想到某些厭惡女人的男人對女性的仇恨,他們家族中抑或聖盧的親密好友中有兩、三個小白臉,聖盧偶然提到他們的名字時,德·夏呂斯先生便說道:

  「這些壞蛋!」表情兇猛,與他慣常的冷淡形成鮮明對照。我明白了,他特別譴責今日之青年人的,便是他們太女人腔。

  「這是地地道道的婆婆媽媽!」他常常懷著輕蔑說。

  但是與他希望的一個男子應該過的日子相比,還有什麼樣的生活不會顯得女人氣呢?他一向認為這種生活勁頭不足,男子氣概不足(他本人在徒步旅行中,疾走了幾小時之後,身上熱呼呼地便跳進冰冷的河水中)。他甚至不能容忍一個男子戴戒指。

  但這種對大丈夫氣概的固有之見並不妨礙他具有非常細膩敏感的長處。

  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請他給我外祖母描寫一個德·維尼夫人住過的一座城堡,同時加上一句話,說與那個令人厭煩的德·格裡尼昂夫人分離,塞維尼夫人那麼傷心,她本人覺得這無非是文學上的誇張而已。

  「相反,我覺得沒有比這個更真實的了,」他回答道,「再說,那個時代,這種情感人們是很能理解的。拉封丹筆下莫諾莫塔帕的居民夢中看見自己的朋友有些悲傷,便奔至他的家中。一隻鴿子最大的痛苦就是另一隻鴿子不在自己身邊①。嬸嬸,您大概會覺得這也和塞維尼夫人迫不及待要與她女兒單獨相聚一樣是誇張吧!她離開自己女兒時,說的那些話多好啊!——『這次分別使我內心痛苦,我像肉體痛苦一樣感覺到它。在分別中,人們對時間很大方,人們在渴望的時間中前進。』」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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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前)見拉封丹寓言《兩個朋友》和《兩隻鴿子》。
  ②普氏在這裡將塞維尼夫人致格裡尼昂夫人的兩封信混在一起了。1671年2月18日函為:「這次分別使我內心痛苦,我像感覺到肉體痛苦一樣感覺到它。」1689年1月10日函為:「在分別中再不是這樣,人們絲毫不考慮這些,有時甚至向前推,人們希望:在渴望中時間過得快。人們對一天長的時光很大方,誰願意要就送給誰。」


  我外祖母聽到別人用與她自己完全相同的方式談到這些書信,真是心花怒放。一個男子能夠對這些書信理解得如此之妙,她驚訝不已。她覺得德·夏呂斯先生真像女性一樣情感高尚而細膩。後來我們兩人單獨在一起談起他的時候,我們說他肯定受過一位女子深刻的影響,或者他的母親,或是晚些時候他的女兒,如果他有子女的話。我想起聖盧的情婦,在我看來,她對他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我心裡想道:「一個情婦。」這種影響使我得以意識到:男人與女人一起生活,這些女子會把男子的情感磨煉得多麼細膩!

  「這位塞維尼夫人,一旦到了自己女兒身邊,很可能反倒與她無話可談了!」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回答道。

  「肯定有話可談的,哪怕是那些她稱之為『只有你和我才能注意到的微不足道的事情』①。而且不管怎麼說,塞維尼夫人常在女兒身邊。拉布呂耶爾告訴我們,這就足夠了:『在自己熱愛的人身邊,與他們談話也好,什麼話也不與他們談也好,全是一樣的。』②他言之有理,這是唯一的幸福,」德·夏呂斯先生又用憂鬱的語氣補充道,「這種幸福,可惜,人的生活安排得這樣糟糕,以至難得品味到這種幸福。總的說來,塞維尼夫人並不比別人更值得可憐。她的大半輩子是在自己喜歡的人身旁度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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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句話在塞維尼夫人的1675年5月29日致女兒的信中。
  ②這句話只是大意,引自拉布呂耶爾《論性格》第二十二章。

  「你忘了,咱們說的不是愛情,而是她的女兒。」

  「但是生活中重要的不是我們所愛的人,」德·夏呂斯先生以權威性的、不容置辯的、幾乎是斬釘截鐵的口氣接著說下去,「而是我們在愛。塞維尼夫人對她的女兒的感情,與其說與公子哥塞維尼和他的情婦們之間的那種庸俗關係相類似,不如說更類似於拉辛在《安德羅瑪克》或《菲德爾》之中所描寫的那種激情。因愛上帝而愛這種神秘主義,亦是如此。我們圍繞著愛情劃出的分界線過於狹窄,唯一的原因是我們對生活太無知。」

  「你很喜歡《安德羅瑪克》和《菲德爾》嗎?」聖盧問他的舅父,語氣微帶輕蔑。

  「拉辛的一齣悲劇所包含的真理,比維克多·雨果先生的所有正劇還要多,」德·夏呂斯答道。

  「這上流社會,不管怎麼說,是夠嚇人的!」聖盧附耳對我說。「喜歡拉辛勝過雨果,不管怎麼說,這太過分了!」他舅父的話真叫他心裡難過,不過,道出「不管怎麼說」和「過分」,他只得到了快樂,對他是一種安慰。

  德·夏呂斯先生對於離愁別恨發表的一通感想,使我外祖母後來對我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侄子對某些作品的理解遠遠超過她的嬸母,而這個侄子頭腦中有點什麼東西,使他遠遠超出大部分貴族俱樂部的人。從這些感想中,他不僅僅顯露出情感的細膩,這在男人確實罕見,就連他的嗓音也與眾不同,他的嗓音與某些女低音相像,這女低音的中音區訓練得不夠,唱起歌來似乎是一個小夥子和一個女人的二重唱。在他表達這些細膩的思想時,他的嗓音落在高音符上,顯出出人意料的溫柔,似乎包含著未婚妻、姐妹的合唱,發揮出她們的柔情。可是德·夏呂斯先生是非常討厭女性化的,如果說在他的嗓音裡,似乎庇護著一群少女,他大概會心裡很難過。但是這群少女不僅僅局限在對表現情感的文學片斷的解釋和音調轉化上。他談天時,人們常常可聽到她們尖細而又爽朗的笑聲,這些住宿生或愛俏的女孩正用風趣而幽默的語言、噘著小嘴向她們身邊的男子進攻。

  他說,有一幢房屋,從前屬￿他那個家族,瑪麗-安托瓦內特①曾經在那幢房子裡住過,花園為勒諾特爾設計。現在這幢房屋屬￿富有的金融家伊斯拉埃爾家族了,他們將這幢房子買了去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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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國國王路易十六的妻子,與其丈夫都死在斷頭臺上。
  ②伊斯拉埃爾與「以色列」同音同字,因有下面之發揮。


  「伊斯拉埃爾是這些人的姓,可我總覺得這是人的分類、人種方面的一個詞匯,而不是一個專有名詞。不知道怎麼回事,也可能這類人沒有姓,面只有用他們所屬的集體來稱謂的。這倒無所謂!可是從前是蓋爾芒特家的房屋,現在屬￿伊斯拉埃爾家族!!!」他大叫起來。「這使人想到布盧瓦城堡中的一個房間,帶人參觀的城堡看守人到了那裡,對我說:『從前瑪麗·斯圖亞特在這裡祈禱,現在我把掃帚什麼的放在這裡。』自然,對這所丟人現眼的房子以及離開丈夫出走的我的堂嫂克拉拉·德·希梅①,我什麼都不想打聽!但是我還保存著這所房屋仍然完好無缺時的照片,也保留著親王夫人的照片,那時她的大眼睛裡還只有我的堂兄一個人。當照片不再是真實事物的複製品,向我們顯示的是已不再存在的事物時,照片便贏得了某些威望。既然您對這類建築感興趣,我可以送給您一張,」他對我外祖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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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梅公館位於馬拉蓋河堤十七號,1640年芒薩爾建。五十年以後,勒諾特爾又為其設計了花園。此公館後來相繼屬￿貝爾特朗·德·拉巴吉尼埃爾,亨利埃特·德·法郎士和德·布永公爵,1823年成為財務總監拜拉波拉的財產。他的被推定女兒嫁給了德·希梅親王。1884年,這所房屋成為美術學校的一都分。克拉拉·瓦德,希梅親王夫人于1896年離開自己丈夫與一個小提琴家私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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