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
九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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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諾布瓦先生說這話時,態度與其他所有人一樣(雖然為時不長)。這些人聽見我說斯萬是聰明人,說他父母是體面的經紀人,說他家的房子很漂亮,便以為我也會以同樣的口吻來談論同樣的聰明人、同樣體面的經紀人、同樣漂亮的房子。其實,這好比是神經正常的人在與瘋子交談而尚未發現對方是瘋子。德·諾布瓦先生認為愛看漂亮女人是理所當然的事,認為某人對你興奮地談起某某女士時,你便應該佯以為他墮入情網,和他打趣,並答應助他一臂之力,因此,這位要人說要向希爾貝特和她母親談起我(我將象奧林匹斯山的神化為一股流動的氣,或者象米涅瓦①一樣化身為老者,隱身進入斯萬夫人的沙龍,引起她的注意,佔據她的思想,使她感謝我的讚賞,將我看作要人的朋友而邀請我,使我成為她家的密友),他將利用自己在斯萬夫人眼中的崇高威信來幫助我。我突然感到無比激動,情不自禁地幾乎親吻他那雙仿佛在水中浸泡過久的、泛白髮皺的柔軟的手。我幾乎做出了這個姿勢,以為覺察者僅我一人。對我們每個人來說,要對自己的言行舉止在他人眼中的地位作準確判斷確非易事。我們害怕自視過高,又假定人們生活中的眾多回憶已經在他們身上佔據極大的場地,因此我們舉止言行中的次要部分幾乎不可能進入談話對方的意識之中,更不用說留在他們記憶之中了。其實,罪犯的假定也屬這同一類型。他們往往在事後修改說過的話,以為別人無法對證。然而,即使對人類千年的歷史而言,預言一切都將保存的哲學可能比認為一切將被遺忘的專欄作家的哲學更為真實。在同一家巴黎報紙上,頭版社論的說教者就某件大事、某部傑作,特別是某位「名噪一時」的女歌唱家寫道:「十年以後有誰還記得這些呢?」而在第三版,古文學學院的報告常常談論一件本身並不重要的事實,談論一首寫於法老時代的而且全文仍然為今人所知的、但本身並無多大價值的詩,難道不是這樣嗎?對短暫的人生來說,也許不完全如此。然而,幾年以後,我在某人家裡見到剛巧在那裡作客的德·諾布瓦先生,我把他當作我所可能遇見的最有力的支持,因為他是父親的朋友,為人寬厚、樂於助人,何況他由於職業和出身而言語謹慎,但是,這位大使剛走,就有人告訴我他曾提到以前那一次晚宴,並說他曾「看見我想親吻他的手」。我不禁面紅耳赤,德·諾布瓦先生談論我時的語氣以及他回憶的內容,使我愕然,它們與我的想像相去萬里!這個「閒話」使我明白,在人的頭腦中,分心、專注、記憶、遺忘,它們的比例多麼出人意外,使我讚歎不已,就象我在馬斯貝羅②的書中頭一次讀到人們居然掌握公元前十世紀阿蘇巴尼巴爾國王邀請參加狩獵的獵手的準確名單! -------- ①米涅瓦,羅馬神話中的智慧女神。此處老者系指上文中提到的智者芒托爾。 ②馬斯貝羅(1846—1916),埃及學專家。 「啊!先生,」當德·諾布瓦先生宣佈將向希爾貝特和她母親轉達我的仰慕之情時,我說,「您要是這樣做,您要是對斯萬夫人談起我,那我一生將感激不盡,一生將為您效勞!不過,我要告訴您,我和斯萬夫人並不相識,從來沒有人將我介紹給她。」 我說最後這句話是唯恐對方以為我在吹噓莫須有的交情。可是話一出口,我便感到它毫無用處,因為我那熱情洋溢的感謝辭從一開始就使他降溫。我看見大使臉上露出了猶疑和不滿,眼中露出了下垂的、狹窄的、歪斜的目光(如同一張立體圖中,代表某一面的遠遁的斜線),它注視的僅僅是居於他本人身上的那位無形的對話者,而他們的談話是在此以前一直和他交談的先生——此處即為我——所聽不見的。我原以為我那些話——儘管與我心中洶湧澎湃的感激之情相比軟弱無力——可以打動德·諾布瓦先生,使他助我一臂之力(這對他輕而易舉,而會令我歡欣鼓舞),但我立即意識到它的效果適得其反,甚至任何與我作對的人的惡言惡語也達不到這種效果。我們和一位陌生人交談,愉快地交換對過路人的印象,而且看法似乎一致,認為他們庸俗,但是突然在我們和陌生人之間出現了一道病理鴻溝,因為他漫不經心地摸摸口袋說:「倒黴,我沒帶槍,不然他們一個也活不了。」和這種情景相仿,德·諾布瓦先生知道,結識斯萬夫人,拜訪她,這是再普通、再容易不過的事了,而我卻視作高不可攀,其中必有巨大的難言之隱。因此,當他聽見我這番話時,他認為在我所表達的貌似正常的願望後面,一定暗藏著其他某種想法、某種可疑動機、某個以前的過失,所以至今才沒有任何人願意代我向斯萬夫人致意,因為那會使她不高興的。於是我明白他永遠不會為我出這把力,他可以一年一年地每天與斯萬夫人相見,也決不會——哪怕一次——提到我。不過,幾天以後,他從她那裡打聽到我想知道的一件事,托父親轉告我。當然,他認為沒有必要說明是為誰打聽的。她不會知道我認識德·諾布瓦先生,也不會知道我熱烈渴望去她家。也許這並不如我想像的那樣倒黴。即使她知道這兩點,第二點也不會增加第一點的效力,何況這個效力本身就是靠不住的,因為對奧黛特來說,既然她本人的生活和住宅引不起任何神秘的慌亂,那麼,認識她並拜訪她的人決不如我臆想的是什麼神奇人物。要是可能的話,我真想在石頭上寫上我認識德·諾布瓦先生這幾個字,然後將石頭扔進斯萬家的窗子。我認為,儘管傳遞方式粗野,這個信息會使女主人對我產生敬重而不是反感。其實,如果德·諾布瓦先生接受我的委託的話,它也不會有任何效果,反而引起斯萬一家對我的惡感。即使我明白這一點,我也沒有勇氣收回這個委託(如果大使慨然允諾),沒有勇氣放棄樂趣(不論後果如何悲慘):即讓我和我的名字在對我陌生的希爾貝特的家和生活中與她陪伴片刻。 德·諾布瓦先生走後,父親瀏覽報紙。我又想到拉貝瑪。既然我看戲時所感到的樂趣遠遠少於我原先的估計,這個樂趣便要求被補充,並且無條件地吸收一切滋補。例如德·諾布瓦先生所讚揚的拉貝瑪的優點,它被我一飲而盡,仿佛乾旱的草地立刻吸收人們灑在上面的水一樣。這時父親將報紙遞給我,指著上面一段小報道:「《菲德爾》的演出盛況空前,藝術界及批評界的名流前往觀看。菲德爾的扮演者、久負盛譽的拉貝瑪夫人獲得她那輝煌事業中前所未有的成功。此次演出不愧為轟動戲劇界的大事,本報將作詳細報道,在此只需指出,有權威的評論家一致認為,此次演出使菲德爾這個人物——拉辛筆下最美最深刻的人物之一——煥然一新,並且成為當代人有幸見到的最純淨、最傑出的藝術表演。」「最純淨、最傑出的藝術表演」,這個新概念一旦進入我的思想,便朝我在劇場中所感到的不完整的樂趣靠攏,並稍稍填補它的欠缺,而這種聚合形成了某種令人無比興奮的東西,以致我驚呼道:「她是多麼偉大的藝術家呀!」人們可能認為我這句話不完全出自內心。我們不妨想想許多作家的情況:他們對剛剛完成的作品不滿意,但是如果他們談到一篇頌揚夏多布裡昂的天才的文章,或者想到某位被他們引為楷模的大藝術家(例如他們哼著貝多芬的樂曲並將其中的憂鬱與自己散文中的憂鬱作比較),那麼,這種天才的概念會充塞了他們的頭腦,因此,當他們回顧自己的作品時,也將天才的概念加之於它們,從而感到它們不再是最初的樣子,甚至確信它們的價值,並會自言自語說:「畢竟不壞嘛!」然而他們並未意識到,在使他們得到最後滿意的全部因素中,還有他們對夏多布裡昂的美妙篇章的回憶,他們將這些篇章與自己的作品相提並論,而前者並非出自他們之手。我們不妨想想那些雖一再被情婦欺騙但仍然相信她們忠貞不渝的人吧。還有一些人時而盼望一種無法理解的倖存——例如含恨終身的丈夫想到已失去的、仍然愛著的妻子,或者藝術家想到將來可能享受的榮譽——時而盼望一種使人寬慰的虛無——因為他們回想起過失,如果沒有虛無,他們在死後必須贖罪。我們再不妨想想那些旅遊者,他們對每天的日程感到厭煩,但對旅行的總體美卻興奮異常。我們不妨問一問,既然各種概念共同生活於我們頭腦裡,那麼,在使我們幸福的概念之中,有哪一個不是首先象寄生蟲一樣從鄰近的不同概念索取自己所缺乏的力量呢? 父親不再提我的「外交官職業」,母親似乎不太滿意。我認為她感到遺憾的不是我放棄外交,而是我選擇文學,因為她最關心的是用一種生活規律來約束我那喜怒無常的情緒。 「別說了,」父親大聲說,「幹什麼事首先要有興趣。再說他不再是孩子,他當然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恐怕很難改變。他明白什麼是他生活中的幸福。」將來的生活幸福還是不幸福,暫且不談,當晚我便由於父親這番讓我自己作主的話而感到煩惱。父親突如其來的和藹往往使我想撲過去親吻他鬍子上方紅潤潤的臉頰,僅僅怕惹他不快我才不這樣做。我好比是一位作者,他認為自己的遐想既然出於本人之手,似乎價值不大,但出版商竟然為它們挑選最上等的紙張,並且可能採用最佳字體來印刷,這不免使他惶惶然。我也一樣,我問自己我的寫作願望確實如此重要,值得父親為此浪費這麼多善意嗎?他說我的興趣不會改變,我的生活將會幸福,這些話在我身上引起兩點十分痛苦的猜想。第一點就是我的生活已經開始(而我每天都以為自己站在生活的門檻上,生活仍然是完整的,第二天淩晨才開始),不僅如此,將來發生的事與過去發生的事不會有多大差別。第二點猜想(其實只是第一點的另一種形式),就是我並非處於時間之外,而是象小說人物一樣受制於時間的規律,而且正因為如此,當我坐在貢佈雷的柳枝棚裡閱讀他們的生平時,我才感到萬分憂愁。從理論上說,我們知道地球在轉動,但事實上我們並不覺察,我們走路時腳下的地面似乎未動,我們坦然安心地生活。生活中的時間也是如此。小說家為了使讀者感到時間在流逝,不得不瘋狂地撥快時針,使讀者在兩分鐘內越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在一頁書的開始,我們看見的是滿懷希望的情人,而在同一頁的結尾,他已是八旬老翁,正步履蹣跚地在養老院的庭院裡作例行的散步,而且,由於喪失了記憶,他不理睬別人。父親剛才說「他不再是孩子,他興趣不會變了」等等,這些話使我突然間看到時間中的我,使我感到同樣的憂愁,我雖然尚不是養老院裡智力衰退的老頭,但仿佛已是小說中人物。作者在書的結尾用極其殘酷的、冷漠的語調說:「他越來越少離開鄉間,終於永遠定居鄉間。」等等。 這時,父親唯恐我們對客人有所指責,便搶先對媽媽說: 「我承認諾布瓦老頭,用你的話說,有點迂腐。他剛才說對巴黎伯爵提問會不成體統,我真怕你會笑出來。」「你說到哪裡去了,」母親回答說,「我很喜歡他,他地位這麼高、年齡這麼大,還能保持這種稚氣,這說明他為人正直又頗有教養。」 「不錯。不過,這並不影響他的機警和聰明,這一點我最清楚,他在委員會上判若兩人,」父親抬高嗓門,他很高興德·諾布瓦先生受到母親的讚賞,並且想證明他比她想像的還要好(因為好感往往抬高對方,揶揄往往貶低對方),「他是怎麼說的……『王公們的事情難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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