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九八


  我提到巴黎伯爵,詢問他是否是斯萬的朋友,因為我不願話題從斯萬身上扯開。「不錯,是的。」德·諾布瓦先生轉身對我說,藍藍的眼睛盯著我這個小人物,眼神中如魚得水似地浮動著他巨大的工作才能和吸收能力。「哦,」他接著又對父親說,「我給您講一件有趣的事,這大概不算對我所敬重的親王有所不恭吧(由於我的地位——雖然並非官方地位,我與他並無私人來往)。就在四年前,在中歐國家的一個小火車站上,親王偶然看見了斯萬夫人。當然,他的熟人中無人敢問殿下對她印象如何,那樣未免太不成體統。不過,當她的名字偶爾在談話中被提及時,人們從難以覺察但無可懷疑的跡象看出親王對她的印象似乎不壞。

  「難道不可能將她介紹給巴黎伯爵?」父親問道。

  「咳!誰知道呢?王公們的事情難說。」德·諾布瓦先生回答道,「顯貴們擅長于索取報償,不過,有時為了酬賞某人的忠誠而甘冒天下之大不韙。顯然,巴黎伯爵一直讚賞斯萬的忠誠,何況斯萬確實頗有風趣。」

  「那您自己印象呢,大使先生?」母親出於禮節和好奇心問道。

  德·諾布瓦先生一反持重的常態,用行家的口吻熱情地說:

  「再好不過了!」

  老外交家知道,承認對某位女人產生強烈的興趣,並且以打趣的口吻承認這一點,這便是談話技巧中最受人讚賞的形式,因此他忽然輕聲笑了起來,笑聲持續片刻,他的藍眼睛濕潤了,露著紅色細纖維的鼻翼在翕動。

  「她十分迷人!」

  「一位名叫貝戈特的作家也是座上客嗎,先生?」我膽怯地問,儘量使話題圍繞斯萬。

  「是的。貝戈特也在。」德·諾布瓦先生回答說,同時彬彬有禮地朝我這個方向點點頭。他既然想對父親獻殷勤,便鄭重其事地對待與父親有關的一切,包括我這個年齡的(而且很少為他那個年齡的人所尊重)孩子所提的問題。「你認識他?」他用那雙曾得到俾斯麥讚賞的、既深邃又明亮的眼睛凝視我。

  「我的兒子不認識他,但十分欽佩他。」母親說。

  「啊呀!」德·諾布瓦先生說(他使我對自己的智力產生了最嚴重的懷疑,因為我所認為的世上最崇高的、比我本人珍貴千倍的東西,在他眼中卻處於讚賞等級的最下層),「我可不敢苟同。貝戈特是我所稱作的吹笛手。應該承認他吹得委婉動聽,但是過於矯揉造作。畢竟這僅僅是吹笛,價值不大。他那些作品鬆鬆垮垮,缺乏所謂的結構。缺乏情節,或者說情節過於簡單,更主要的是毫無意義。他的作品從根基上有缺陷,或者乾脆說缺乏根基。在我們這個時代,生活越來越複雜,我們很少有時間看書,歐洲形勢發生了深刻變化,並且也許即將發生更大的變化,我們面臨各種帶有威脅性的新問題,在這種時代,你們會和我一樣認為作家應該是另一種人,而不是學究,因為學究熱衷於對純粹形式的優劣作空洞無用的討論,而使我們忽略了隨時都可能發生的蠻族入侵,外部和內部蠻族的雙重入侵。我知道這是在褻瀆那些先生們所稱作的『為藝術而藝術』學派,神聖不可侵犯的學派,可是在我們這個時代,有比推敲優美文字更為緊迫的事等著我們。貝戈特的文字相當有魅力,我不否認,可是總的說來太造作,太單薄,太缺乏男子氣。你對貝戈特的評價未免過高,不過我現在更理解你剛才拿出來看的那幾行詩。我看不必再提它了,既然你自己也承認這只是小孩子胡寫的東西(我確實說過,但心裡決不是這樣想的)。對於過失,特別是年輕人的過失,要寬大為懷嘛。總之,種種過失,別人也有,在一段時期中以詩人自居的不僅僅是你。不過,你給我看的那篇東西表明你受到貝戈特的壞影響。你沒學到他任何長處,我這樣說想必你不會奇怪,因為他畢竟是某種風格技巧——儘管相當浮淺——的大師,而在你這個年齡是連它的皮毛也無法掌握的。但是你已經表現出和他一樣的缺點——將鏗鏘的詞句違反常理地先排列起來,然後才考慮其含意。這豈不是本末倒置嗎!即使貝戈特的作品中,那些晦澀難懂的形式,頹廢文人的繁瑣詞句又有什麼意思呢?一位作家偶爾放出幾支美麗的焰火,眾人就立即驚呼為傑作。哪有那麼多傑作呢?在貝戈特的家當中沒有任何一本小說是立意頗高的成功之作,沒有任何一本書值得放進書櫥以引人注目。我看一本也沒有。而他本人,比起作品來,更為遜色。啊!一位才子曾說人如其文,這話在他身上可真是反證。他和作品相去十萬八千里。他一本正經、自命不凡、缺乏教養,有時十分平庸,和人說話時像是一本書,甚至不是他自己寫的書,而是一本叫人討厭的書(因為他的書至少不叫人討厭),這就是那個貝戈特。這是一個雜亂無比而又過分雕琢的人,是前人所稱為的浮誇者,而他說話的方式又使他說話的內容令人反感。我不記得是洛梅尼①還是聖伯夫②曾說過,維尼③也以類似的怪癖令人不快,但是貝戈特卻從來沒有寫出像《桑—馬爾斯》及《紅色封印》這樣精彩的作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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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前)洛梅尼(1815—1878),法國文學家。
  ②(前)聖伯夫(1804—1869),法國文學家,文學批評家。
  ③(前)維尼(1796—1863),法國作家,寫過《桑—馬爾斯》及《紅色封印》等小說。


  德·諾布瓦先生對我剛才給他看的那段文字所作的議論令我無比沮喪,我又想起每當自己構思文章或者作嚴肅思考時總感到力不從心,於是我再次感到自己本是庸才,毫無文學天賦可言。往日我在貢佈雷時曾有過某些微不足道的感受,曾讀過貝戈特的某部作品,大概正是它們使我進入一種似乎頗有價值的遐想狀態,而我的散文詩正是這種狀態的反映。大使是明察秋毫的,他剛才本可以立刻抓住我在完全騙人的幻影中所找到的美,並予以揭露,然而,他沒有這樣做,而是讓我明白我是多麼微不足道(我被一位最好心的、最聰明的行家從外部進行客觀評價)。我感到懊喪;自我感覺一落千丈。我的思想好似流體,其體積取決於他人提供的容量,昔日它臌脹,將天才那支巨大容器填得滿滿的,今日它又縮小,驟然被德·諾布瓦先生關閉和限制在狹小的平庸之中。

  「我和貝戈特的相識,」他又轉頭對父親說,「對他,對我,都不能不說是一件尷尬的事(也是另一種方式的趣事)。幾年以前,貝戈特去維也納旅行,當時我在那裡當大使。梅特涅克公主將他介紹給我,他到使館來並希望我邀請他。既然我是法蘭西的駐外使節,既然他的作品又為法蘭西增光——在某種程度上,或者更確切地說,在微不足道的程度上——我當然可以拋開我對他私生活的不滿。然而他並非獨自旅行,所以他要求我也邀請他的女伴。我這人不愛假正經,而且,既然我沒有妻室,我完全可以將使館的門開得大一些。然而我忍受不了這種無恥,它令人作嘔,因為他在作品中卻大談德行,甚至乾脆教訓人。他的書充滿了永無休止的、甚至疲疲遝遝的分析,這是我們私下說,或者是痛苦的顧慮、病態的悔恨,以及由於雞毛蒜皮的事而引發的冗長的說教(我們知道它值幾文錢),而在另一方面,他在私生活中卻如此輕浮,如此玩世不恭。總之我沒有回答他。公主又來找我,我也沒有答應。因此我估計此公對我不抱好感。我不知道他對斯萬同時邀請我們兩人的這番好意作何評價。或者是他本人向斯萬提出來的,這也很難說,因為他實際上是病人。這甚至是他唯一的藉口。」

  「斯萬夫人的女兒也在場嗎?」我趁離開飯桌去客廳的這個機會向德·諾布瓦先生提出這個問題。這比一動不動地在飯桌上,在強烈的光線中提問更便於掩飾我的激動。

  德·諾布瓦先生似乎努力追憶片刻:

  「是的,一位十四五歲的姑娘吧?不錯,我記得在飯前別人把她介紹給我,說是主人的女兒。不,她露面的時間不長。她很早就去睡了,要不就是去女友家了,我記不清楚。看來你對斯萬家的人很熟悉。」

  「我常去香榭麗舍街和斯萬小姐玩,她很可愛。」

  「啊,原來如此!的確不錯,我也覺得她可愛,不過,說真心話,她大概永遠也比不上她母親,這句話不至於刺傷你熱烈的感情吧?」

  「我更喜歡斯萬小姐的面孔,當然我也欣賞她母親。我常去布洛尼林園,就是為了碰見她。」

  「啊!我要告訴她們這一切,她們會很得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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