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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父親瞧不起我這種類型的智力,但這種蔑視往往被親子之愛所克制,因此,總的來說,他對我做的一切採取盲目的容忍態度。他不加思索地叫我取來我在貢佈雷散步時所寫的一首散文短詩。當年我是滿懷激情寫的,因此,我覺得誰讀到它都會感動不已。然而,德·諾布瓦先生絲毫未被感動,他交還給我時一言不發。

  母親一向對父親的事務畢恭畢敬,此時她走了進來,膽怯地問是否可以開飯。

  她唯恐打斷了一場她不應介入的談話。此刻父親確實在向侯爵談到將在下一次委員會會議上提出的必要措施,他那特殊的聲調使人想起兩位同行——好比兩位中學生——在外行面前交談的口吻,他們由於職業習慣而享有共同的回憶,但既然外行對此一無所知,他們當著這些外行的面提起往事時只能採取歉然的口吻。

  此刻,德·諾布瓦先生的面部肌肉已經達到了完美的獨立,因此他能夠以聽而不聞的表情聽人說話:父親終於局促不安起來:「我本來想徵求委員會的意見……」在轉彎抹角以後,他終於說道。可是,從這位貴族氣派的演奏能手的面孔上、從他那像樂師一樣呆滯地靜等演奏時刻的面孔上,拋出了這句話,它不緊不慢,幾乎用另一種音色來結束已經開始的樂句:「當然,您完全可以召集委員們開會,何況您認識他們每一個人,讓他們來一趟就行了。」顯然,這個結束語本身毫無新奇之處,但是,在它以前的那個狀態使它顯得突出,使它象鋼琴上的樂句那樣清脆晶瑩,十分巧妙地令人耳目一新,就好比在莫紮特的協奏曲中,一直沉默的鋼琴按規定的時刻接替了剛才演奏的大提琴。

  「怎麼樣,對戲滿意嗎?」在餐桌前就坐時,父親問我道。他有意讓我顯露一番,認為我的興奮會博得德·諾布瓦先生的好感。「他剛才去聽拉貝瑪的戲了,您還記得我們曾經談起過。」他轉身對外交家說,採取一種回顧往事的、充滿技術性的神秘語調,仿佛他談的是委員會。

  「你一定會十分滿意吧,特別是你這是第一次看她演出。令尊本來擔心這次小小的娛樂會有損于你的健康。看來你不是十分結實,一個文弱書生。不過我叫他放心,因為現在的劇場和二十年前可是大不一樣。座位還算舒適,空氣也不斷更換,當然我們還得大大努力才能趕上德國和英國,他們在這方面,以及其他許多方面都比我們先進。我沒有看過拉貝瑪夫人演《菲德爾》,但我聽說她的演技極為出色。你肯定很滿意吧?」

  德·諾布瓦先生比我聰明千倍,他肯定掌握我未能從拉貝瑪的演技中悟出的真理,他會向我揭示的。我必須回答他的提問,請他告訴我這個真理,這樣一來,他會向我證明我去看拉貝瑪演出確實不虛此行。時間不多,應該就基本點提出疑問,然而,哪些是基本點呢?我全神貫注地思考我所得到的模糊印象,無暇考慮如何贏得德·諾布瓦的讚賞,而是一心想從他那裡獲得我所期望的真理,因此我結結巴巴地講著,顧不上借用現成的短語來彌補用詞之貧乏,而且,為了最終激勵他說出拉貝瑪的美妙之處,我承認自己大失所望。

  「怎麼,」父親惱怒地叫了起來,因為我這番自認不開竅的表白會給德·諾布瓦先生留下不好的印象:「你怎麼能說你沒感到絲毫樂趣呢?外祖母講你聚精會神地聽拉貝瑪的每一句臺詞,瞪著大眼睛,沒有任何觀眾像你那樣。」

  「是的,我的確全神貫注,我想知道她的出類拔萃表現在什麼地方。當然,她演得很好……」

  「既然很好,你還要求什麼呢?」

  「有一點肯定有助於拉貝瑪夫人的成功,」德·諾布瓦先生說。他特別轉頭看著母親,一來避免將她撇在談話之外,二來也是認真地對女主人表示應有的禮貌,「那就是她在選擇角色時所表現的完美鑒賞力,正是鑒賞力給她帶來了名副其實的成功,真正的成功。她極少扮演平庸角色,這一次扮演的是菲德爾。再說,她的鑒賞力也體現在服裝和演技中。她經常去英國和美國作巡迴演出,並且大獲讚賞,但是她沒有染上庸俗習氣,我指的不是約翰牛,那未免不夠公允,至少對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來說不夠公允,我指的是山姆大叔。她從來沒有過度刺目的顏色,從來沒有聲嘶力竭的叫喊。她那美麗的悅耳的聲音為她增添光彩,而她對聲音的運用竟如此巧妙,真可謂聲樂家!」

  演出既已結束,我對拉貝瑪的藝術的興趣便不再被現實所壓制和約束,它越來越強烈,但我必須為它尋找解釋。再說,當拉貝瑪表演時,她對我的眼睛和耳朵提供的是在生活中渾然一體的東西,我的興趣僅僅予以籠統的關注,而未加任何區分或分辨,因此此刻,它在這番稱讚藝術家樸實無華和情趣高尚的頌詞中高興地發現一種合理解釋,它施展吸引力,將溢美之詞據為己有,正好比一位樂天的醉漢將鄰居的行為據為己有並大發感慨一樣。「是的,」我心裡想,「多麼美妙的聲音,沒有喊叫,多麼樸素的服裝!挑了菲德爾這個角色,又是多麼明智!不,我沒有失望。」

  胡羅蔔牛肉冷盤出現了。在我家廚房的「米開朗琪羅」的設計下,牛肉躺在如晶瑩石英一般的、碩大的凍汁晶體之上。「您的廚師是第一流的,夫人,」德·諾布瓦先生說,「難得呀!我在國外時往往不得不講排場,因此我明白找一個高超的廚師多麼不容易。您這真是盛宴。」

  的確如此,弗朗索瓦絲興高采烈地為貴賓準備美餐,好顯顯身手。她賣力地重新施展她在貢佈雷時的絕技,沒有客人來吃飯時她已經不願意這樣費心勞神了。

  「這是在夜總會,我是指最高級的夜總會,所嘗不到的。燜牛肉,凍汁沒有漿糊氣味,牛肉有胡羅蔔的香味,真是了不起!請允許我再加一點。」他一面說,一面做手勢表示還要一點凍汁,「我真想嘗嘗府上的法代爾①的另一種手藝,比方說,嘗嘗她做的斯特羅加諾夫②式牛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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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代爾,法國十七世紀大孔代親王的著名膳食總管。
  ②斯特羅加諾夫,為俄國財政家,以家族名字命名的這道菜是奶汁牛肉。


  德·諾布瓦先生為了替餐桌增添情趣,給我們端上了他經常招待同行的那些形形色色的故事。有時他引用某位政治家演說中可笑的複合句(此人慣於此道),句子既冗長臃腫,又充滿自相矛盾的形象。有時他又引用某位文體高雅的外交家的明捷快語。其實,他對這兩種文體的判斷標準與我對文學的判斷標準毫無共同之處。對許多細微區別,我毫不理解。他哈哈大笑加以嘲弄的字句與他讚不絕口的字句,在我看來,並無多大區別。他是另外一種人,關於我所喜愛的作品,他會說:「你看懂了?老實說,我看不懂,我不在行。」而我也可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在反駁或演說中所看到的機智或愚蠢、雄辯或誇張,我都無法領會。既然沒有任何可以被感知的理由來說明此優彼劣,那麼這種文學在我眼中就更為神秘,無比隱晦。我領悟到,重複別人的思想,這在政治上並非劣勢的標誌,而是優勢的標誌。當德·諾布瓦先生使用報刊上隨手拈來的某些用語,並且配之以強調語氣時,這些用語一旦為他所用就變為行動,引人注意的行動。

  母親對菠蘿塊菰色拉寄予很大期望。大使用觀察者的深邃目光對這道菜凝視片刻,然後吃了起來,但保持外交家的審慎態度,不再坦露思想。母親堅持要他再吃一點,德·諾布瓦先生又添了一次,但沒有說出人們所期待的恭維話,只是說:「遵命,夫人,既然這是您的命令。」

  「報上說您和狄奧多西國王作過長談。」父親說。

  「不錯。國王對面孔有驚人的記憶力。那天他看見我坐在正廳前排便想起了我,因為我在巴伐利亞宮廷裡曾經見過他好幾次,當時他並未想到東部王位(您知道,他是應歐洲大會之請而登基的,他甚至猶豫了很久才同意,他認為這個王位與他那全歐最高貴的家族不太相稱)。一位副官走來請我去見國王陛下,我當然樂於從命。」

  「您對他這次訪問的結果滿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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