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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啊,夏爾!你真是煩死我了!那是早輩子的事了。我壓根兒就從來沒有再想過。你不把那些念頭重新塞到我腦子裡來就不罷休是不是!你這是有心使壞,無意中幹了蠢事,沒有你什麼好處。」

  「啊!我剛才只是想知道這是不是在我認識了你以後發生的事情。事情仍然就是在這裡發生的了?你就不能告訴我那是哪個晚上,好讓我想想那天晚上我在幹什麼?奧黛特,我的寶貝,倒是跟誰?那你是不可能記不起來的。」

  「我也不知道,真的!我想是在布洛尼林園,有個晚上你上島上去找我們來著。你先在洛姆親王夫人家裡吃了晚飯,」她說,很高興能提供一個能證實她的話的精確細節,「在鄰桌上有個我很久很久沒有見過的女人。她對我說:『跟我上那邊岩背後去看湖光月色吧。』我打了個哈欠,答道:『不,我累了,在這裡挺好。』她說月色從來沒有那麼好過。我說:『扯淡!』;我知道她想幹什麼。」

  奧黛特講這番話的時候,差不多一直是嘻嘻哈哈的,也許因為她覺得這很自然,也許因為她想這樣就可以讓事情顯得不怎麼嚴重,也許是為了掩蓋她的羞色。但當她看到斯萬的臉色時,她就換了腔調:

  「你這個壞傢伙,你拿折磨我來尋開心,逼我編些謊話來好叫你讓我安生!」

  對斯萬的這個打擊比第一個還要使他難以忍受。他從來沒有料到這是一件離現在如此之近的事情,她卻一直瞞過了他,他一直沒能發現;這並不是在他所不知曉的過去,而是在他記得如此清楚的那些夜晚,是他跟奧黛特一起度過的那些夜晚,是他原以為了如指掌而現在回想起來卻隱藏著欺騙和醜惡的那些夜晚;在這些夜晚中間忽然裂了一個大口子,就是在布洛尼林園中的那個時刻。奧黛特雖然不算聰明,但以其自然還是有魅力的。她剛才邊比畫邊講述那個場面時是何等的簡潔,使得斯萬氣喘吁吁地仿佛身臨其境:奧黛特的哈欠,那岩壁。他還聽到她回答「扯淡」兩字——不幸的是,答話時是高高興興的。他感到今晚她是不會再說什麼了,這會兒不可能再等到有什麼新的透露,就說:「可憐的小寶貝,原諒我吧,我知道我委屈你了,得了,我再也不去想它了。」

  不過她還是看到他的雙眼死死盯著他所不知道的事情,盯著他們過去的那段戀情;在他的記憶中已經模糊因而顯得既單調又平和的那段戀情,現在卻被在洛姆親王夫人家那頓晚宴後,在布洛尼林園島上月光下的那一分鐘,撕出了一道裂口。然而他早就養成了這樣的習慣,總是把生活看得是饒有興趣,總是要為在生活中稀奇古怪的發現讚賞不已,因此儘管難受得甚至認為這樣的痛苦無法再忍受下去,心裡卻想:「生活這個東西真是叫人驚訝不已,它保留著許多妙不可言的意外;看來惡習這個東西散佈起來比人們預料的要廣泛些。這個女人我一直是信任的,看樣子她是如此純樸,如此正派,縱然有些輕佻,可她的各種愛好還是正常健康的。我根據一封不大可信的揭發信,盤問她一下,她承認的那點東西就透露了超出於我所能設想的情況。」然而他不能局限於她那幾句沒有多大意義的話。他要設法把她所說的話的價值弄個一清二楚,看看是不是應該得出這樣的結論,就是那些事兒她是常幹的,今後還要再犯。他反復琢磨她說的那幾句話:「我知道她想幹什麼,」「兩三次,」「扯淡!」然而這些話在斯萬腦海裡重現的時候並沒有解除武裝,每句話都像是抓住一把刀,給他又紮上一下。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就象一個病人不由得不每分每秒都做使他感到痛苦的動作一樣,他也反復琢磨著那幾句話:「我在這裡挺好」,「真扯淡!」不過他的痛苦是如此之深,他不得不打住了。他感到奇怪,怎麼他一直是如此輕鬆,如此愉快地評斷的那些事兒,現在竟能變得象可能置人於死地的疾病那樣嚴重?他也認識一些女人,原是可以請她們監視奧黛特的。可你怎能指望她們的觀點會跟他現在一致,而不是停留在曾長期指導著他的色情生活的那個觀點上,能不笑著對他說:「你這醋罎子,你想剝奪別人的樂趣?」他原先在對奧黛特的愛情中所得到的純粹是優雅的樂趣,而現在也不知是什麼閘門突然落下,把他投入這新的地獄界中,看不出如何才能出去。可憐的奧黛特呀!他並不怨她。這並不全是她的罪過。不是說當她幾乎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被她的生身母親在尼斯賣給了一個英國富翁嗎?阿爾弗雷·德·維尼在《詩人日記》裡那幾句話,他原先讀的時候是無動於衷的,現在卻覺得其中含有何等痛苦的真實:「當你覺得愛上了一個女子的時候,你應該自己問問:她的周圍環境怎樣?她的經歷如何?生活的幸福全系於此。」斯萬感到驚訝,象「真扯淡!」「我知道她想幹什麼」這樣一些在他腦子裡一個字一個字迸出來的簡單的句子,竟能給他造成這麼大的痛苦。不過他也明白,他以為這些不過是幾句簡單的句子,其實卻是把他在聽奧黛特敘述她那檔子事的時候所感到的痛苦之情包裹起來的甲胄,隨時都還能襲上他的心頭的;他現在感到的不正是那份痛苦之情嗎?他現在明白了這點也是枉然。隨著時間的推移,就算他把它忘了,寬恕了,依然還是枉然。當他在心裡重溫這幾句話的時候,那份痛苦之情依然象奧黛特說他的那樣,使他成為無知和輕信的人;他那強烈的醋意為了使他遭到奧黛特的坦白的打擊,總是把他處在一個不知情的人的地位,以至過了好幾個月,這段老故事依然像是一個突然的啟示那樣使他大吃一驚。他自己也詫異他的記憶怎麼能有這樣強的再創造力。只有等到這台發生器的能力隨著年事的日長而逐漸衰退,他才能指望這份折磨有所減輕。然而每當奧黛特所說的話折磨他的力量有點枯竭的時候,斯萬腦子裡原先較少縈回的話,就由一句幾乎是新的話來接班,並以它的全部力量來予以打擊。在洛姆親王夫人家吃晚飯那晚的回憶是痛苦的,但那還只不過是他的痛苦的中心。痛苦從這裡輻射出去,及於前前後後的日子。不管他的回憶觸到哪一點往事,整整一季,維爾迪蘭夫婦如此頻繁地在布洛尼林園島上吃晚飯的情景都刺痛他。這痛苦是如此之深,以至醋意在他心中激起的好奇之心漸漸地被在滿足它們時將遭受的新的折磨的擔心所抵消。他意識到奧黛特在遇見他以前的那段生活,他以前從來沒有下工夫去瞭解的那段生活,那並不是他泛泛地看上一眼的一段抽象的時期,而是充滿著具體事件的特定的歲月。在對這些歲月有所認識的過程中,他真怕這個此刻看來沒有色彩,平穩流逝而可以忍受的過去的歲月會具有看得見的淫穢的形態,具有一副與眾不同的惡魔般的面貌。他還是不打算去對她那段過去多所設想,這倒不是由於懶於動腦,而是怕增加苦惱。他希望有朝一日,他終於能在聽到「布洛尼島」,「洛姆親王夫人」這些名字時能不再感到往日的傷心,同時也感到,在他的痛苦之情剛過去時就激奧黛特說出一些足以使這份痛苦之情以另一形式重現的新的話語、地點名稱,以及各種情況是並不明智的。

  然而他所不知道的事情,他現在怕知道的事情,卻往往是由奧黛特自發地,在無意中向他洩露的;奧黛特的惡習在她的實際生活跟斯萬過去以為,現在還時常以為他的情婦過的那種相對無邪的生活之間,劃出了一條鴻溝,連奧黛特自己也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寬。一個染有惡習的人,在他不希望會懷疑他有這樣的惡習的人們面前總是裝出道貌岸然的樣子的,但他意想不到他這些惡習(他感覺不到它們的持續生長)會怎樣使他逐漸離開正常的生活方式。在他倆同居期間,在奧黛特心中,一方面有向斯萬掩蓋的一些行動的回憶,另一方面有些行動漸漸接受前者的影響,受到前者的感染而她自己並不以為怪,同時這些行動也不會在她心中接受培育的那個部位發生爆炸;但是如果她要把這些事講給斯萬聽了,那他就會被這些事情洩露出來的氣氛大吃一驚。有一天,他想問問奧黛特——倒沒有刺痛她的意思——她是否跟皮條客打過交道。說實在的,他相信她是不會和她們打過交道的;他在讀那封匿名信的時候,腦子裡曾經閃過這個假想,然而那僅僅是文字的機械的反映,並沒有信以為真,可依然還留在腦際。斯萬要把這個雖然只是塊死疙瘩,可畢竟還是惱人的懷疑擺脫掉,希望奧黛特能把它連根拔除。「啊!不!這並不等於說我沒有被她們纏過,」她說,那微笑當中流露出一點自負和得意,竟忘了斯萬看了會覺得奇怪,「昨天還來了一個,等了我兩個多鐘點,說是我開多大價都行。看樣子是有個外國大使對她說了什麼;『您要是不把她給我找來,我都要自殺了。』我先讓人對她說我不在家,後來只好親自出來把她打發走。我真希望你那會兒在家看看我是怎麼對待她的。我的女僕在隔壁屋裡聽我說話,後來說我當時扯開嗓門大叫:『我已經對您說了,我不願意!這是什麼鬼主意,我可不樂意!我想幹什麼,不想幹什麼,總有我的自由吧!如果我要錢的話,我可……』我已經告訴門房以後別讓她進來了,就說我在鄉下。啊!我是多麼希望你當時躲在什麼地方聽著。我相信你是會滿意的,我親愛的。你看,你的小奧黛特也有她好的一面,儘管有人說她的壞話。」

  她以為他已經發現了這些過錯,所以承認下來,對斯萬來說,這種坦白不但沒有結束他舊的懷疑,反而成了新的懷疑的起點。這是因為她的坦白從來不會跟他的懷疑完全一致。奧黛特儘管從她的坦白當中抽去了最主要的部分,但在次要的東西裡還是有些斯萬從來沒有想像過的東西,正由於其新而使他難以忍受,也使他的醋意的方程式中的已知未知各項起了變化。她這些坦白,他是再也不會忘掉的。他的心把它們裝載起來,把它們拋下,又把它們抱到懷中搖晃,像是浮在河面的死屍。她的坦白使他的心中了毒。

  有一次她對他講到救濟西班牙木爾西亞水災災民日,那天福什維爾去看她了。「怎麼,你那時候就認識他?噢!對了!不錯,不錯,」他趕緊改口,免得顯得他不知道那件事情。他忽然想起,救濟木爾西亞水災災民日那天正是收到他現在還珍藏著的她那封信的日子,那天她多半是跟福什維爾在金屋餐廳吃飯來著。想到這裡,他不禁哆嗦起來。可她發誓說沒有那麼回事。「反正金屋餐廳叫我想起什麼事情,後來知道那是謊話,」他說這話是為了嚇唬嚇唬她的。「對了,那天晚上你上普雷福咖啡館找我,我說我剛從金屋餐廳出來,其實我並沒有去。」她看他的神色以為他已經知情,所以說得很果斷——與其說是出於臉皮厚,倒不如說是出於膽怯,怕斯萬不高興(由於愛面子又不想顯露出來),還有就是想向斯萬證明她也是能坦率的。就這樣,奧黛特就以劊子手操刀那種乾淨利索和力量打擊了斯萬,然而她倒並沒有劊子手那樣的殘忍,因為她並不意識到她在傷害斯萬;她甚至還笑出聲來,可能主要是為了不在對方面前露出她的羞愧和窘態。「真的,我沒有上金屋餐廳去,我是從福什維爾家出來。我當真到普雷福咖啡館去了,這不是瞎扯,他在那裡跟我碰頭來著,請我上他家去看版畫。可另外有個人來看他了。我跟你說我從金屋餐廳出來,那是因為我怕說了實話你要生氣。你看,我這是為你好。就算是我當時錯了,至少我現在對你說了實話。如果救濟木爾西亞災民日那天我真跟他在一起吃了飯,我瞞著你又有什麼好處?再說,那會兒咱們兩個也還不是太熟悉呢?是不是,親愛的?」他向她尷尬地微微一笑,這些令人痛苦的話語忽然弄得他有氣無力,象要垮下來了似的。原來就在他以為是十分幸福因而不堪回首的那些月份,在她愛他的那些月份,她已經在向他撒謊!除了在她跟他說是從金屋餐廳出來的那一刻(那是他們第一次「擺弄卡特來蘭花」的那一晚),還該有多少時刻窩藏著斯萬連想都沒有想過的謊話啊!他想起她有一天對他說:「我只消跟維爾迪蘭夫人說我的衣服還沒有做得,我的馬車來晚了就行了。總有辦法應付的。」可能對他也是一樣,她曾多次吐出幾句話來解釋她為什麼遲到,說明改動約會時間的理由,這些話大概也出乎他當時意料之外地遮蓋著她跟另一個人幹的什麼勾當,她對這個人也會說:「我只消跟斯萬說我的衣服還沒有做得,我的馬車來晚了就行了,總有辦法應付的。」在斯萬最美好的回憶底下,在奧黛特以前對他所說的最淳樸,被他認為是無可置疑的福音書式的語言底下,在她向他講述的日常活動底下,在最平凡無奇的地點——她那女裁縫家裡、布洛尼林園大道、跑馬場背後,他到處都感到可能有謊言的潛流存在,哪怕是最詳細的日常生活情況的彙報也會留下空檔,足以遮掩某些活動;他感到這謊言的潛流到處滲透,使得過去在他看來是最彌足珍貴的東西(最美好的良宵,奧黛特常在原定時間以外的時間離開的拉彼魯茲街)也都變得醜惡了;這股潛流差不多到處都散佈象他在聽到她坦白關於金屋餐廳那檔子事時感到的厭惡之情,也象「尼尼微的毀滅」①中那些傷風敗俗的畜生一樣,把他的過去這座大廈一塊磚一塊磚地震坍下來了。現在每當他想到金屋餐廳這個殘酷的名稱時,他都扭過頭去,這就不象前不久在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家的晚會上那樣是使他重嘗久已失去的一種幸福,而是向他重提他剛剛知情的一樁不幸。後來,無論是金屋餐廳這個名稱也好,布洛尼島這個名稱也好,慢慢地都不再叫他傷心了。這是因為我們心目中的愛情和醋意都並不是一種連續的、不可分的、單一的激情。它們都是由無數曇花一現的陣陣發作的愛欲和各種不同的醋意構成的,只不過是由於它們不斷地聚集,才使我們產生連續性的印象,統一性的幻覺。斯萬愛情的存在,他的酷意的堅持是由無數欲念、無數懷疑的死亡和消失構成的,而這些欲念和懷疑全都以奧黛特為對象。如果他長期見不到她的話,那些正在死去的欲念和懷疑就不會被別的欲念和懷疑取而代之。

  而奧黛特的出現繼續在斯萬心中交替地播下柔情和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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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尼尼微為古代亞述帝國的首都,公元前612年被米堤亞和迦勒底聯軍所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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