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五八


  她時常手頭拮据,為債主所逼而向他求助。他總是樂於效勞:凡是能使奧黛特看出他是如何愛她,或者只是看出他對她能產生影響,能有些用處的事,他都是樂於從事的。當然如果有人在開始時對他說,「她看中的是你的地位」,現在對他說,「她之所以愛你是為了你的財產」的話,他是不會相信的,不過既然人們設想她是由於象追求風雅或金錢這樣強有力的東西而跟他關係密切,感覺到他們兩人緊密相連,他對那種說話也並不會過分表示不滿。即使他認為他們所說的是對的,那麼當他發現奧黛特對他的愛除了基於她對他的感情和在他身上發現的品質以外,還有一個更持久的支柱——利害關係時,他也是不會難過的。這種利害關係足以使她試圖跟他中斷來往的日子永遠也不會到來。此刻,他不斷送她禮物,為她效勞,那就除了他自己的人品、聰明才智和無所不用其極的取悅於她的強烈願望外,他還可以依靠另外一些有利條件。這種墮入情網的樂趣,僅僅是為了愛情而活著的樂趣,他有時也懷疑它是否現實,但他作為精神享受的愛好者而為此付出的代價越多,就越是覺得它的價值高昂——我們不是也看到有些人懷疑大海的景象和澎湃的波濤聲是否當真美妙,不惜每天花一百法郎租一間海濱旅館的房間去觀賞,從而不但得以信服,而且他們自己超凡脫俗的品格不也得到了肯定嗎?

  有一天,正當他陷入這樣的沉思的時候,忽然想起了從前曾經有人說奧黛特是一個由情人供養的女人,那時他再次把「由情人供養的女人」這個奇怪的修辭學上的擬人表達法,這個象居斯塔夫·莫羅①畫的幻象那樣,鑲嵌有同寶石纏繞在一起的毒花,由難以識別、惡魔般的成分構成的閃閃發光的混合物跟奧黛特加以對比了:奧黛特,在她的臉上他可是親眼目睹那對不幸者的憐憫之情,對不公正的事情的憤慨,對施恩者的感謝,就如同他從前在他自己的母親,在他的朋友們的臉上看到的表情一樣;奧黛特,她的話語時常是跟他自己最熟悉的事物有關,譬如他的收藏、他的臥室、他的老僕人。收存著他的股票的那位銀行家,這時,銀行家這個形象忽然提醒他該上他那裡取點錢了。可不是嗎,他上個月給了她五千法郎,如果這個月給她的物質困難的幫助沒有那麼多,而她想要的那串鑽石項鍊也不給買,那他就不會看到那使他如此幸福的她對他的慷慨大度的讚賞與感激之情,甚至當她看到這種慷慨的表現越來越少,可能會以為他對她的愛情已經淡薄了。想到這裡,他突然自問,這是否正是「供養」她呢?(仿佛「供養」這個概念可以出之於一些既不神秘又不反常的成分,而是屬￿日常私生活的範疇,例如那張普普通通撕破了又粘上的一千法郎的鈔票,他的男僕在為他付了當月家用和房租以後塞在他的舊書桌的抽屜裡,斯萬取出跟另外四張一起送給奧黛特)他也自問,自從他認識奧黛特以來,在他看來跟她毫不相容的「由情人供養的女人」這個詞能否用到奧黛特身上(因為他一刻也不曾設想在他之前她會接受任何人的金錢)。但他不能再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因為他生來就是懶于思維,這股懶勁也是一陣陣的,說來就來,這會兒正是來到的時候,於是就馬上把他的智慧之火全部熄滅,就象後來到處用電氣照明的時代,一下子就能把全家的燈統統滅掉一樣。他的思想在黑暗中摸索了一會兒,他摘下眼鏡,擦擦鏡片,用手揉揉眼睛,直到找到一個新的思想時才重見光明——這新的思想就是下個月給奧黛特的不是五千而是六七千法郎,好給她來個出乎急料之外,感到異常的快樂。

  --------
  ①居斯塔夫·莫羅(1826—1898),法國畫家。

  晚上,當他不呆在家裡等著上維爾迪蘭家去跟奧黛特相會,或者上布洛尼林園特別是聖克魯他們愛去的露天餐廳用餐時,他就上他從前作為座上常客的那些上流社會人家去吃飯。他不願跟那些人脫離接觸,也許他們哪天會對奧黛特有些用處,同時也正是由於有了他們,他才時常得到她的歡心。而且,他對上流社會的豪華生活早就有了習慣,就在對它產生厭惡之情的同時,也覺得有過這種生活的需要,以至就在他們最簡樸的陋室,跟王公宅第同等看待時,他的感官也是對後者是如此習以為常,因此在步入前者時總會感到一定程度的不快。對那些在六樓套房裡舉行舞會(「請由右門洞登樓,六樓左門」)的小資產者,跟在巴黎舉辦最豪華的節日活動的帕爾馬公主之間,他也有類似的不同觀感,那類似的程度是他們難以相信的;當他在主婦的臥室裡跟那些當爸爸的人們站在一起的時候,他是不會有參加舞會的感覺的,而眼看洗臉盆上蓋滿了毛巾,床鋪改為衣帽間,堆滿了大衣和帽子,他就難免產生透不過氣來的感覺,就跟用了半輩子電燈的人們聞見冒煙的油燈或者流油的蠟燭味兒時的心情一樣。

  在他上街吃飯的日子,他讓車夫在七點半套車;他一面穿衣服,一面惦記著奧黛特,這樣他就可以不至有孤獨之感;經常想著奧黛特,使得遠離她的時刻也就跟在她身旁時有著同樣的特殊的魅力。他登上馬車,感到思念奧黛特的思緒跟一頭愛畜一樣也已經跳上車來,蜷伏在他膝上,將伴著他入席而不被同餐的客人所發覺。他撫摸它,在它身上焐暖雙手,當他感到有些鬱悶時。不禁起了一陣輕微的顫慄,縮起脖子,縐起鼻翅——這在他身上是前所未有的——同時把那小束耬頭菜花插在鈕孔上。一個時期以來,尤其是自從奧黛特把福什維爾介紹給維爾迪蘭夫婦以後,斯萬感到有些難過憂傷,很想到鄉間休息一下。但奧黛特在巴黎,他連離開巴黎一天的勇氣也鼓不起來。天氣溫暖,這是春季最美好的日子。他雖然是在穿過這個石頭城到某個圍有柵欄的公館去,可是他在眼前看到的卻是他在貢佈雷的那座花園,在那裡,一到下午四點鐘,你還沒有走到種龍鬚菜的畦田,從梅塞格利絲田野那邊來的微風就陣陣送香,你在綠樹棚下就感到陣陣清涼,就跟在四周都是毋忘我花和葛蘭花的池塘邊一樣。當他在池塘邊吃飯的時候,桌子周圍全是由他的園丁精心編在一起的醋栗和玫瑰。

  晚飯後,如果布洛尼林園或者聖克魯的約會時間約定得早的話,他就離開飯桌馬上就走,尤其是在濃雲密佈,有可能下雨,「信徒們」會提前回家的時候。有次洛姆親王夫人家的晚飯吃得較晚,斯萬在咖啡還沒有端上以前就向主人告辭,趕到布洛尼林園的島上去跟維爾迪蘭家聚會,使得親王夫人說:

  「真是的,要是斯萬大上三十歲,膀胱又有毛病,那他溜得那麼早還情有可原。他真是不把咱們放在眼裡。」

  他心想,他雖不能到貢佈雷去享受這明媚的春光,總可以在天鵝島或者聖克魯觀賞觀賞。不過他的腦子整個兒都給奧黛特占著了,連是不是曾聞到樹葉的清香,是不是曾看到皎潔的月光都說不上來。迎接他的是餐廳鋼琴上奏出的那首奏鳴曲的小樂句。要是沒有鋼琴的話,維爾迪蘭夫婦不惜費神叫人從臥室或者飯廳搬一架下來,這倒不是因為斯萬已經重新博得了他們的好感,根本不是這麼回事。為別人提供一點別出心裁的樂趣,哪怕這人並不是他們所喜歡的人,即使在進行準備的階段,這想法也會在他們身上引發一些對人親切友好的美好感情——哪怕是曇花一現。有時他也想,又是一個春宵要過去了,他強制自己去注意一下樹木和天空。可是他一心思念著奧黛特,難以安下心來。一些時間以來,他那種焦躁不安的情緒又無法擺脫,這就使他不能取得接受大自然的景象所必需的寧靜和安逸的心境。

  有天晚上,斯萬應邀和維爾迪蘭夫婦共進晚餐,在進餐時說他第二天要參加當年同在一起股兵役的老戰友的聚會,奧黛特在飯桌上當著福什維爾(他現在已經是忠實信徒之一了),當著畫家,當著戈達爾的面說:

  「是啊,我知道您明天有宴會;那我就只能在我家裡見到您了,可別來得太晚啊!」

  雖然斯萬從來沒有因為奧黛特對任何一位信徒有交情而當真感到不快過,但當他聽到她當著所有的人的面,毫無顧總,若無其事地承認他倆每天晚上有約會,承認他在她家裡的特殊地位,承認她對他的偏愛時,心裡感到特別溫暖。當然,斯萬也常想,奧黛特根本不是一個了不起的女子,他對她處於無比優越的地位,當他看到她當著眾信徒的面洋洋自得時也並不感覺有任何特別得意的地方;但自從他發現奧黛特在許多男人眼裡是一個令人神魂顛倒的女子,一個希望能弄到手的女子以後,她的身子在他們身上產生的魅力在他的心中喚起了一種折磨人的渴望,要對她的心的每一個細胞都徹底加以控制。他首先把晚上在她那裡度過的時刻看作千金難買的時刻,讓她坐在他的膝上,講講她對這樣那樣事情的看法,自己則歷數在這世上現在還不肯放手的是哪些財富。因此,在那頓晚飯以後,他把她拉到一邊,一個勁兒對她表示謝意,力圖讓她知道怎樣按照他所表示的感激之情的程度,估摸出她所能為他提供的各種樂趣的大小高低——其中最大的樂趣是當他對她的愛繼續下去而可能招致情敵的時候,能得到無需吃醋的保證。

  第二天宴會結束時,大雨傾盆,他卻只有那輛四輪敞篷馬車;有位朋友提出用他的轎式車送他回家。奧黛特昨天既然要他去,那就表明她不會等待別人,斯萬原可以放心大膽地回家睡覺而不必冒雨前往的。然而,如果她看到他並無意堅持每天毫無例外地都跟她在一起度過後半夜的話,那就有可能當他特別要同她一起歡度良宵的時候,她卻另有約會了。

  他過了十一點才到她家,當他連聲抱歉沒能早些來時,她卻抱怨時間實在太晚,又說剛才風狂雨暴,她不舒服,腦袋疼,只能陪他半個鐘頭,到十二點就要請他回去;過不多久,她就累得要命,想去睡覺了。

  「那麼今晚就不擺弄卡特來蘭花了?」他對她說,「我倒真想好好擺弄一下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