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五五


  戈達爾夫人對斯萬說:「先生,說起來也許您會覺得我太土。我到現在還沒看過那膾炙人口的《弗朗西伊翁》①呢。大夫已經看過了,我記得他對我說過,他是有幸跟您一起看的,我也覺得他不必為了陪我而去訂票再看一次。當然,在法蘭西劇院的晚上是從來不會虛度的,演出總是非常精彩,不過我們有很好的朋友(戈達爾夫人很少舉出具體的姓名,只說「我們的朋友們」或者「我們的一位朋友」,拿腔做調,學著那不屑提那些不足道的人的姓名的那副架子,那種派頭),他們有包廂,常想著帶我們去看值得一看的新戲;我相信我遲早總會有機會去看《弗朗西伊翁》的,到時候就可以提出我自己的看法了。不過我可得坦白承認,我是夠傻的,在我所到的沙龍裡,大家都在談論那個倒黴的日本色拉。」看到斯萬對她那件新聞並不如她所期望的那樣感興趣,她又加上一句:「大夥甚至已經開始有點談膩了。可也得承認這有時也會引出一些挺有意思的想法。譬如說吧,我有一個女友,很漂亮,很吸引人,很出名,可也很怪,她說她就叫她家的廚子做過那種日本色拉;小仲馬在劇本裡說要擱什麼,她就叫擱什麼。她邀請了幾位朋友去品嘗。我可沒有被邀請的福氣。不過有一天她跟我們大夥都說了,看來那種色拉難吃得要命,把我們樂得眼淚都笑出來了。當然,關鍵在於你講的可樂不可樂,」看到斯萬毫無笑容,她最後講了這麼一句。

  --------
  ①《弗朗西伊翁》,小仲馬於1887年發表的劇本。

  她心想也許是因為期萬不喜歡《弗朗西伊翁》的緣故,便又說道:「我想我也許會失望的。我不信它會比得上德·克雷西夫人崇拜得五體投地的《塞爾施·巴尼娜》。不過總還有些地方可以發人深思;可是在法蘭西劇院的的舞臺上講什麼色拉的做法,那可未免太……而《塞爾施·巴尼娜》呢,就跟一切出之於喬治·奧內之手的作品一樣,總是寫得那麼好。我不知道您看過《鐵廠老闆》沒有,跟《塞爾施·巴尼娜》相比,我還更喜歡這一部呢。」

  「對不起,」斯萬語帶諷刺地說,「我要坦白承認,我對這兩部傑作,都同樣不欣賞。」

  「那您認為這兩部作品有哪些毛病呢?您的意見就不會改變了嗎?您是不是覺得慘了點兒?是嗎,我總說,小說和劇本是沒法討論的。各有各的看法。我最喜歡的,您可能覺得討厭。」福什維爾這會兒叫斯萬,這就把戈達爾夫人的話給打斷了。剛才當她大談特談《弗朗西伊翁》的時候,福什維爾在維爾迪蘭夫人面前對畫家的演講大為讚賞。

  畫家話剛講完,他就對維爾迪蘭夫人說:「這位先生口才真好,記憶力真強!真是少見。哎呀,我要是能這樣就好了!他可以當個優秀的傳教士。他跟布裡肖先生真可說是旗鼓相當;我簡直說不上這一位是否比教授更能說會道些。他出口成章,不那麼咬文嚼字。雖然他有幾個字眼說得未免太俗,可這也是時下的風尚。說起話來這麼滔滔不絕的人可並不常見,這位先生倒叫我想起當年在團裡一起服兵役的一個夥伴。隨便談起什麼東西,譬如說這只杯子吧,他都可以給你說上幾個鐘頭;不,不,不,幹嗎要談杯子呢,我怎麼這麼傻!那就說滑鐵盧戰役吧,或者隨便什麼題目吧,他都會跟你提起一些你連想都想不到的事情。對了,斯萬也跟我在一個團裡,他應該認識他。」

  「您跟斯萬先生常見面?」維爾迪蘭夫人說道。

  「不,」德·福什維爾先生說。他為了更容易接近奧黛特,便想得到斯萬的好感,所以要抓住這個機會討他的好,提提他那些顯赫的朋友,不過要以上流社會人士的身分來談,帶上善意的議論的口吻,不能顯得像是慶賀他有這樣意想不到的成功似的,「斯萬,我跟您從不來往,是不是?再說,誰能有辦法見著他?這傢伙成天跟拉特雷默伊耶家,跟洛姆親王夫婦這些貴人廝混在一起……」這指責可真是太離奇了,這一年來斯萬幾乎除了維爾迪蘭家以外哪家也不去,可是他們一聽這些他們所不認識的人的名字就氣得默不作聲。維爾迪蘭先生怕這些「討厭傢伙」的名字,尤其是當著他那些忠實信徒的面毫無顧忌地吐了出來,肯定會在他妻子身上產生不良印象,於是趕緊悄悄地向她投過充滿關懷和不安的一瞥,但只見她臉上露出一副不屑理睬的神氣,對聽到的新聞毫不為之所動,不僅作啞而且裝聾。當我們聽到哪個做了錯事的朋友在談話間吐出幾句辯解的話時,我們不也是寧可假裝沒有聽見,也不願顯得是聽到了而不反駁,顯得是認可了嗎?當別人在我們面前提到一個我們忌諱聽到的忘恩負義之徒的名字時,我們不也寧可假裝沒有聽見嗎?

  維爾迪蘭夫人為了讓她的沉默不至顯得是表示同意,而只是象無生命的物體那種無意識的沉默,霎時間臉上看不出半點生氣,甚至可說是紋絲不動;她那鼓腦門就像是一件圓雕作品,跟斯萬廝混在一起的拉特雷默伊耶之流的名字是鑽不進去的;她那微皺的鼻子露出兩個鼻孔,也好像是用什麼東西塑出來的一樣。她那微張的嘴巴像是有話要說。全身上下看來就只是一團蠟、一個石膏面具、一個建築用的模型、一個工業展覽館裡展出的胸像——在這胸像面前,觀眾肯定要駐步觀賞雕塑家是怎樣把維爾迪蘭家人壓倒拉特雷默伊耶家人和洛姆親王家人以及世上所有的「討厭傢伙」的威嚴表現出來,從而為這尊堅硬的白石像注入了幾乎能與教皇相媲美的尊嚴。不過,大理石終於活了過來,說是只有不愛挑挑揀揀的人才能上那些人家去,因為那邊的女人總是喝得醉醺醺的,男人無知得把corridor念成collidor。

  「任你給我多少錢,我也不讓這樣的人上我家來,」維爾迪蘭夫人最後說,狠狠地盯著斯萬。

  鋼琴家的姑媽高聲叫道:「你們看!我真不明白,這樣的人居然還能找到人來跟他們聊天!要是我的話,我准會嚇得要死,准要倒大黴!怎麼還能有人野成這個樣子,跟在他們屁股後面轉?」維爾迪蘭夫人當然不敢希望斯萬會那麼順從,來學這位沒頭腦的太太。可他至少可以象福什維爾這樣來回答吧:「天哪!她可是位公爵夫人呢!有些人還是看重這些玩意兒的;」果真如此,維爾迪蘭夫人至少可以這樣回對:「就讓他們大沾其光吧!」然而斯萬卻不這樣,他只是嫣然一笑,那神氣仿佛是說,他根本沒法子把這麼點玩笑認真看待。維爾迪蘭先生還是時不時悄悄地看他的妻子,黯然看著,也完全理解她這時感到一個宗教裁判所的法官未能消除異端邪說時的那種憤怒,而為了試著讓斯萬收回前言(因為一個人堅持自己意見的勇氣在對方看來總是出之於對利害的計較,總是怯懦的表現),他就招呼斯萬:

  「您就把您對他們的看法坦率地說出來吧,我們是不會告訴他們的。」

  「我壓根兒就不是怕公爵夫人(如果你們說的是拉特雷默伊耶家的話)。我敢說,誰都喜歡上她家去。我並不是說她這人很『深刻』(他把『深刻』二字讀得仿佛是一個滑稽可笑的字眼似的,因為他的言談中還保留著往日說俏皮話這種習慣的痕跡,不過由於最近生活中出現了新氣象,對音樂熱愛起來,這種習慣一時有所消失,所以發表意見時也不乏熱情了),不過,說真心話,她是個聰明人,而她的丈夫是個直正的文人。他們倆都很可愛。」

  維爾迪蘭夫人心想單憑這麼一個不忠實的信徒,她就無法保持小核心內部思想的統一;她對這個居然看不出他的話使她如何痛苦的頑固分子滿腔怒火,忍不住從心底裡發出吼聲:

  「您要是這麼看待他們,那是您的事。可至少別在我們面前說出來。」

  「這全看您所說的聰明是怎麼回事,」福什維爾說,他也想一露鋒芒,「斯萬,您所理解的聰明才智倒是怎麼回事?」

  「對了!」奧黛特叫了起來,「這些大問題,我請他給我講一講。他就是不肯。」

  「哪來的事!」斯萬否認。

  「就是這麼回事!」奧黛特說。

  「您是不是認為聰明才智就是能說會道,就是鑽進上流社會的本領?」福什維爾說。

  「快把您的甜食吃完,好撤掉您的碟子,」維爾迪蘭夫人話中帶刺地對薩尼埃特說,他這會兒正陷入沉思,停下了刀叉。維爾迪蘭夫人也許是對剛才她自己那口吻有點不好意思,又找補一句:「沒關係,您儘管慢用。我這話是對別人說的,為了好上下一道菜。」

  「那位可愛的無政府主義者費納龍①給聰明才智下過一個很怪的定義呢,」布裡肖一板一眼地說。

  --------
  ①費納龍(1651—1715):法國散文作家,其小說《忒勒馬科斯歷險記》反映作者譴責暴君窮兵黷武,為害人民的情緒。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